十月的天早早的就转了凉,我看着灰蒙蒙的天,恐怕不久就要下雪了,这是我离开特高课半个月之后了,身上的伤痕还犹在,病房里还是有点凉,可此刻我也顾不上
因为格格不见了,她的半边脸还未完全恢复,桌上的鸡丝肉粥纹丝未动还散发着余温
董淑梅焦急的跑来问我:“这么晚了,格格能去哪?快些去找吧”
我摇了摇头,说道:“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我小心的把粥裹好独自出了门,最后在院里的长廊下找到了她,她正一个人坐着,一动也不动,我停住脚步,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着格格时的场景,穿着和服灰头土脸的跟我一起扶着欧阳公瑾逃跑,那时的她虽狼狈,但依然如一轮明月,清晖皎皎照在昏暗的弄堂里,皓月当空时,群星暗淡无光
可就这么个如太阳般炽烈的女子终究被东村敏郎毁了,可我心里为什么恨不起来,甚至觉得他很可怜,我尤为记得格格第一次莫名其妙的中毒时,他卑躬屈膝的去求丰爷赠解药,那时的他刚被格格扎了一刀,脸色惨白,雨下了两日他便在雨中站了两日,丰爷坚硬的心也慢慢溶解…………等他把解药交到董淑梅手中时,浑身滚烫的瘫坐在地上,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别让她知道”
我与他交手那么多年,好像我看到最多的便是他在命运的轨道中拼命的奔跑,仿佛只有不停的前行,才能与格格靠的越来越近……
我还是走上前去,慢慢的坐在了她旁边,拿出粥尧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她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其实前方什么都没有,黑暗暗的只有枯萎了的花枝
她摇了摇头,说:“佟老师……恨我吗?”
我的手微微一怔,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又继续说道:“如果不是遇到我跟东村敏郎,想必佟老师如今过着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
是啊,一家三口,即使栀子不在了,我又怎能真心的责怪她。我后悔,后悔前些日子她想去抱一抱栀子时却被我幽怨的甩开,我恼自己,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已是遍体鳞伤,我为何还要那样对待她
我放下勺子,愧疚的对她说:“为师我……真的对不起你……”
她终于侧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也不知道栀子是否原谅了我”
她笑着眼里噙满了泪,我叹了口气说:“她怎么会怪你呢”。栀子弥留之际,嘴里除了放心不下小公瑾,便也是格格了,她多想再见她一面,可还是晚了一步
格格又继续盯着前方,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雪,也不知坐了多久,我才劝她回到病房
那个叫美绪的小丫头来过了,还带来一包东西,格格只轻轻的拍了拍她头顶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可当天夜里,东村敏郎来了之后格格就发起了高烧,人也烧的糊里糊涂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短刀,嘴里还说着胡话,忽然含糊唤了一声:“温吞小乌龟”
东村敏郎惊讶的看向格格,她仍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他紧紧的抓着她的另一只手,格格又无意识的唤了一声,这一声吐字更轻,但仍能清清楚楚听到的是“东村小敏郎”
他面色痛苦的捂着胸口,我在一旁没敢上前打扰他们,他低着头在默默的哭泣,我不知道该是恨他还是可怜他,他们两个相互折磨着自己,即使伤的体无完肤,依然不肯放手,“唉……”,我轻叹一口气独自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深夜的医院真是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地面,过了许久,东村敏郎走了过来,他面如死灰的开口道:“先生……我后悔了……”
我问他:“适才心口像不像是硬生生的捅了一刀,钻心的疼”, 他点点头,我劝了他一句:“放手吧,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他没有说话,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许是心痛亦或是苦苦挣扎着。再回到病房时,他便默默的揽着格格,一口一口的喂她汤药,许是不小心碰到了裹着纱布的半边脸,格格身体明显动了一下,又继续昏沉着,嘴里的药吞咽不下,喂一勺进去,却大半又流了出来,东村敏郎十分有耐心的轻轻撬开她的嘴,一点一点的喂进去,在擦拭流出的汤碗,喂了许久,终于把药喂完
他不让我们任何人靠近,生怕格格又被抢了去。一整夜东村敏郎就这么一直目不识丁的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直到第二日,董淑梅来给格格换药,他也只让董淑梅一个人走过来
一连三日,他都没离开过病床前,好在他的细心照料下,格格退了烧,渐渐恢复了意识,也认得人。可她睁开眼看到东村敏郎时,吓的抱着被子连连退后,嘴里惊恐的喊着:“不要过来……啊……走开……走开……”同时手忙脚乱的拼命甩开东村敏郎的手
董淑梅见状只能一边抱着惊慌失措的格格,一边劝他赶紧离开,不要再刺激到她,这样的场景我心里也是一阵五味杂成,东村敏郎只能隔着一点距离悲痛欲绝的看着格格,看了好一会才闭上双眼转身离开,走时脸上的泪水成片的流了下来
那个爱笑爱种花的小姑娘终于被逼的“死去”了。格格刚搬到平安里时,天真活泼,我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灵动的小丫头呢
我那时在想什么?
我想起,得知她是东村敏郎的妻子时,心里又不得不生出几丝防备,一切跟上海地下党组织有关的信息都不让她知晓,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以防万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却慢慢改变了心意,这个经历过大起大浪的十四格格,还是只安心做一个快乐的种花租客吧
“请求先生,不要让格格卷进任何危险之中”
这是在小野死后,欧阳正德被炸时东村敏郎跟我说过的话,我没想到辣手无情的特高课课长能为了一名女子一直隐忍多年,他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没做,看似我随意进出特高课也能安然无恙的出来,多半也是因为格格的缘故,我利用这个原因小心翼翼的背地里组织着上海锄奸行动,东村敏郎最终按耐不住了,迅速下手枪杀好几个爱国人士…………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跟一头洪水猛兽玩起了长达好几年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实则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送我出特高课时冷静的对我说过:“先生,一切保重”
他的性子阴暗又深不见底,眼神又如刀子一般随时会猛的扎进我心脏,所以这么些年与之周旋真的是心好累,我对他也亦是矛盾的存在
我想起了顾苌北,那个腼腆害羞的“小北老师”,还有那只折颈而死的“颠三倒四郎”
家里不大的院子里,被格格折腾的倒也是一番景象,我听见她时常挖着土嘴里喊着:“海棠树太难养活啦,我还是喜欢百合”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知道那时她必然是欢喜的,我再也不曾听到过她如铃铛般清脆的笑声
直到,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