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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严格来讲他做的事与谈今别无二致。他只是走过来,见她眼睛正攀上渐移的光线,于是换一个方向替她遮挡。
“谈董叫我来照顾你。”他先这样解释一句,而后看着她莫名红着的眼角,又问一句,“感觉还好吗?”
明明是全然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但偏偏此刻所有委屈与难过尽数翻涌上涨,眨了眨眼,眼睫一颤,泪水便匆匆落下来,沿着鬓边留下一道湿痕,而后在纯白的枕边消失不见。
她不答,只是偏头赌气般躲过他来为她拭泪的手,气音低不可闻。再仔细去听,却只见她在慢慢摇头。
沾染上她泪水的手停了一瞬,而后慢慢收回。崔胜澈静静立着,看到她下巴上一滴摇摇欲坠的泪,随她胸口起伏轻轻颤抖,沿颈边跌落,融化在她的呼吸里。
或许只有他和沈缱两个人知道,她的这个称呼并不属于谈今,而是他的独有。至于为什么,其实他总也没弄明白过。
这个秘密来自很久之前,他第二次见到沈缱。那天在回到郊区谈家老宅时,他们遇上一场追杀。
汉清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做事手黑,惹来报复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前几年寒桥市政厅硬气冷血,尚不敢有人做出头鸟。萧明绛一走,便有人蠢蠢欲动。
那日的一场追杀自谈矢先参加毕了市政厅新领导班子的约谈晚宴开始。训练有素的几名雇佣兵在临近谈家别院的郊区袭击了谈矢先的萨博班,一整排道钉随小口径榴弹炮一同试图逼停车辆。
幸好当时开车的是崔胜澈,初时惊愕之后很快挂倒档猛打方向盘后将车速猛地飙上一百六十迈以试图冲出火力圈。
谈矢先亦冷静非常。车后数辆悍马穷追不舍,他却有条不紊,先是亲自打通求援电话确定好布控地点,又交代了崔胜澈逃离路线。车身在环城高速逆行一周,引擎轰鸣声覆盖之后别人的咒骂,在车流之中渐渐与追击者拉开距离。
彼时谈今正在机场接放寒假归来的沈缱,一面担心那边的状况,一面担心沈缱离开他身边会不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干脆把她带在身边往谈矢先发来的增援地赶。
两辆车几乎同时闯入了增援保镖的布控之后。谈今顾不得多说,将沈缱推给迎面来想说些什么的崔胜澈,说一声“保护小姐”便匆匆去寻谈矢先。
崔胜澈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住她,而后抱着她矮身躲过双方交火过程中纷飞的流弹,持枪以谈今的车为掩体向对方开始火力回应。
交火地在新任市政厅顶头上司的授意下选择,属于荒郊野岭,并无居民区,因而无太多顾虑可言。
子弹纷飞,有来有回。硝烟弹道在渐沉的夕阳里甚嚣尘上,空气中隐隐嗡鸣勾连出一阵耳鸣,而后迅速消逝在眼见血花四溅与听闻惨叫呼嚎的冲击之中。
两方均有伤亡。枪弹射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小坑,溅起沙土尘砾。飞沙走石,硝烟四起,火力中心却并不在明显目标更大的崔胜澈与沈缱身上。
对方意图明显,那就是只要谈矢先死,如果能捎带上谈今自然也算收获。至于他们两个,则全无所谓。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谈矢先早年间混社会,白手起家,练就一身健壮体格。有这层原因在身,也时时如此敦促谈今与沈缱。当真的遇上紧急情况时,总不至于狼狈不堪。
意识到这一点,崔胜澈短暂地放下心来,才有余裕去转头看一眼沈缱,于是发现自己的手臂仍护在她身前,距离若有若无,如同一个不合时宜又没有分寸的拥抱。
但先捕捉他视线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望向交战处的模样。
他在那之前只见过她一面,记得的是她在属于她的晚宴上如同伊甸园中的神使一般几近圣洁的美丽。
便是她十八岁那一次短暂的曝光让整个寒桥认定她的尊荣,一瞬的风华换来旁人对她地位的认可。后来旁人谈起世家子,口口声声总有她的身影。
自那之后他并未见过她,但有听谈今说过她去念了警校,走的是特招,为此还同谈矢先闹了好大一场。他听完诧异,回想起沈缱,总觉得那样的形象与她违和。
谈今把她保护得那样好,究竟如何舍得。
但她无疑确然适合这一条道路。崔胜澈沿着她视线望向不远处刀光剑影的小型沙场,尚处于危机之中,而她全无躲避姿态。
她只静静观摩,全然置身事外一般,哪怕见自己的父兄间或从硝烟之中挣脱,又一头扎回血肉横飞之中,也全无色变。好似对他们的死活浑不在意。
不到一年的警校时光不足以让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脱胎换骨而成一个老练的士兵。
她只能是一向如此。
她装得太好,把自己活脱脱演成一副温室里英伦玫瑰的娇纵柔软模样,以此掩盖自己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缜密自持,来让所有人放松对她的警惕,好趁机露出獠牙。
不远处交战接近尾声,双方都有死伤。未来得及撤走的军队接到警方求援,已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对方仍负隅顽抗着直到打空最后一个弹夹,而后被押解,临走前突然越过谈家父子向后递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再回看时已无端倪。
趁谈矢先正与援军交际之时,沈缱施施然舒展四肢,而后冲崔胜澈眨一眨眼。
“替我保密哦,哥哥。”
留下这般只双方心知肚明的暗示之后她才从掩体后现身,一瞬间忽然换了一副泫然欲泣又惊慌失措的模样,跌跌撞撞地奔向谈今。
只留崔胜澈心中发冷,缓步上前越过正低声安慰沈缱的谈今去寻谈矢先,而后得到对方一个器重的拍肩。
再回头时,还能看到眼角挂着泪渍惊魂未定的沈缱,在冲他露出略带狡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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