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代星光经纪公司的排练厅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张力。公司高层和各位老师依旧围着姜时愿，热情地介绍着各种资源和人脉，仿佛她已然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氛围边缘，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他靠在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旁，手指间夹着一支炭笔，正漫不经心地在乐谱纸的边缘涂抹着什么。他的头发有些长，微微遮住了眼睛，但从那紧抿的唇角和不曾看向人群的、带着疏离感的目光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甚至是不屑。

他叫张晨恩，是公司里颇有些名气的青年作曲家兼音乐指导，才华横溢，却也以脾气古怪、桀骜不驯著称。他极其厌恶所谓的“关系户”，认为那是对艺术的玷污。今早的阵仗和那些窃窃私语，他听得明白，心里早已给姜时愿打上了“空降花瓶”、“少爷玩物”的标签，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姜时愿被簇拥着，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或是散落在谱架上的各种作品小样。那些作品大多华丽、时髦，符合当下上海滩的流行口味，却总让她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视线最终被钢琴旁那张随意涂抹的乐谱纸吸引。

那上面的旋律线条不像其他作品那样规整流畅，反而有些突兀的跳跃和复杂的和弦标记，透着一股不甘平庸的挣扎和独特的灵气。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指向了那张纸，轻声问：“那首……可以看看吗？”

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被涂改得有些凌乱的乐谱上，然后又齐刷刷地看向靠在钢琴边的张晨恩。

经理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姜小姐，那是晨恩还没完成的新作，比较粗糙，不太适合您。您看看这边李老师写的这首《夜来香》，旋律优美，肯定……”

“我就想试试这首。”姜时愿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难得的坚持。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被那纸上的音符吸引了。

张晨恩终于抬起了头。炭笔在他指间停顿，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冷冷地看向姜时愿。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受宠若惊，只有被冒犯的冷冽和浓浓的质疑。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姜小姐确定？这曲子可不是哼几句‘毛毛雨’就能唱好的。”

讽刺意味十足。

他推开钢琴盖，动作带着一股躁意，将那张涂鸦般的乐谱啪地一声拍在谱架上：“既然姜小姐‘赏识’，那就现场唱一段吧。不用多，就这段主歌。要是能唱出这曲子该有的味道，”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姜时愿，带着明显的挑衅，“我张晨恩，以后就认你这个‘歌手’。”

这话里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唱不好，就坐实了你就是个靠男人上位的草包，以后也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经理急得直冒汗，想开口缓和，却被乔楚生一个眼神制止了。乔楚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想知道，这个小丫头会怎么应对。

姜时愿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能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周围人或担忧或看戏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

“有什么乐器吗？什么都行，给我个音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张晨恩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镇定。他下巴朝那架老旧的钢琴一点：“就这个。需要给你找个伴奏吗？”语气依旧带着嘲弄。

“不用。”姜时愿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拂过有些泛黄的琴键。她小时候被妈妈押着去少年宫学过几年钢琴，谈不上精通，但基本的和弦和伴奏还能应付。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旋律线条和那些复杂的和弦标记，试图理解这首曲子想要表达的情绪。

指尖落下，几个带着些许忧郁和空灵感的和弦音在排练厅里缓缓荡开。前奏并不复杂，却瞬间营造出一种不同于当下流行曲的、略带宿命感和故事性的氛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姜时愿睁开眼，目光有些放空，仿佛透过眼前的乐谱看到了别的什么。她开口，声音清亮，却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活泼截然不同的、沉淀下来的温柔与怅惘：

“人间的河盛着天上的河，眼前的人唱着故人的歌，来世的你遇见今生的我，是否还会记得。”

她的音准极好，旋律抓得也准，更难得的是，她似乎一下子就抓住了这首歌内核里那种时空交错、命运弄人的无奈感。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张晨恩原本抱臂靠在钢琴上、准备看笑话的姿态，不知不觉站直了。他脸上的讥诮慢慢凝固，转而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专注。

姜时愿继续唱着，手指在琴键上的伴奏虽然简单，却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情绪：

“何必奢求命运垂怜施舍，想来最远无非生死契阔，只怕终是负你一生相托，未践当初一诺，”

她的声音逐渐放开，情感更加饱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后的苍凉与遗憾：

“你看台下都充作宾客，你听喧骂便算是道贺，终归不欠也不赊，此生尚余这一刻，只是你我。”

最后一句“只是你我”，声音渐弱，带着无尽的唏嘘和一丝释然，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一曲终了。

排练厅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怔怔地看着那个依旧坐在钢琴前、微微喘着气、似乎自己也还未从歌曲情绪中完全抽离的女孩。

她不仅唱准了，甚至……唱活了这首连张晨恩自己都觉得有些晦涩、未必能被市场接受的曲子！那种独特的韵味和情感张力，是他们从未在任何一位成名歌星身上听到过的！

就在这时，排练厅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只见白幼宁不知何时来了，正举着一台小巧的莱卡相机，镜头对准姜时愿，脸上满是兴奋和惊叹。她旁边站着路垚，后者也收起了平日吊儿郎当的表情，摸着下巴，眼神里充满了意外和探究。

而乔楚生。

他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从她走向钢琴，到弹出第一个音符，再到唱出那直击人心的歌词。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她身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欣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触动的柔软。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她不仅仅只有咋咋呼呼、吵得他头疼的一面，在那副看似跳脱的外表下，藏着如此细腻敏感、富有感染力的灵魂。

张晨恩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猛地走上前几步，动作快得几乎带倒谱架。他死死盯着姜时愿，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里的冰霜早已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吸一口气，极其郑重地、对着姜时愿，微微鞠了一躬。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所有的质疑、不屑和敌意，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艺术家对另一位真正理解了他作品灵魂的表演者，最崇高的敬意。

姜时愿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周围人震惊又佩服的眼神，看着白幼宁兴奋地比着大拇指，看着路垚若有所思的表情，最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男人身上。

乔楚生的目光与她相遇，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一刻，姜时愿忽然觉得，所有的紧张和忐忑，都值了。

歌手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