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取代了之前仓库里那股铁锈灰尘和破布臭味的记忆。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人影幢幢。

白幼宁像是只受惊后更加护崽的母鸡，硬是押着惊魂未定的姜时愿，把能做的检查从头到脚做了三遍！抽血、拍片、甚至找了洋医生用那种冰凉的听诊器贴来贴去。直到所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都再三保证，这位小姐除了受到惊吓、手腕脚踝有些绳索摩擦的皮外伤外加轻微脑震荡之外，绝对没有其他问题，白幼宁才勉强松了口气，却还是抓着姜时愿的手不肯放。

“吓死我了时愿！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哥他……”她话没说完，眼眶又红了。

姜时愿想开口安慰她几句，说自己没事。可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路垚一把拽住了胳膊。

“幼宁！快来！我刚才好像看到那个主犯的同伙在楼下晃悠！得赶紧去指认！”路垚语气急促，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根本不给白幼宁反应的时间，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一步三回头的她拖走了，留下一个蹩脚到极点的借口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三更半夜，医院楼下哪来的同伙？这理由找得也太敷衍了。

瞬间，嘈杂的走廊安静下来。只剩下这间单人病房里，相对无言的两人。

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房间里很静，能听到窗外远处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声，以及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姜时愿靠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洗去了污渍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瘦，那双总是灵活转动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复杂的水光，直直地望着站在床尾的那个男人。

乔楚生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污秽的衬衫，穿着干净挺括的常服，但眉宇间的戾气和疲惫尚未完全散去。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姿依旧挺拔，目光沉沉地回望着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终于，姜时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雪白被面上、还带着擦伤的手，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乔楚生……我……我不是这里的人。”

她开始了。从那个加班猝死（？）的夜晚，到莫名其妙出现在青楼，再到后来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部她看过的电视剧……她语速不快，甚至有些磕绊，将那个荒诞离奇、匪夷所思的真相，一点点摊开在他面前。包括她知道的历史走向，北伐、抗战、乃至更远的事情……她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连同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她说得专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全然忘记了自己在不久前的醉夜里，早已吐露过类似的天机。

乔楚生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只有插在裤袋里微微收紧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确实早已“知道”，但亲耳听她如此清醒、如此完整地诉说，感受依旧复杂难言。

当姜时愿的声音终于停下，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她忐忑地抬起眼，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反应——震惊？怀疑？还是……恐惧和排斥？

乔楚生迎着她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床边。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愈发深邃。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问出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为什么告诉我？”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将这个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的秘密，告诉他？

姜时愿愣住了。

为什么？

是因为他刚刚从枪口下救了她？是因为劫后余生让她不想再有任何隐瞒？还是因为……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那一刻，脑海里最后闪过的，全是他的脸？

各种情绪在她心口冲撞、发酵，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却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念头。那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呐喊：

【因为我好像……喜欢你。】

这心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意识里漾开圈圈涟漪，也毫无阻碍地、清晰地传入了乔楚生的脑海。

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姜时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她只是被自己内心那股汹涌的情感驱使着，张了张嘴，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不那么直白的词语来回答他的“为什么”。

然而，在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时，所有精心编织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明明知晓她最大秘密、却依旧站在这里，用那种复杂难辨的眼神凝视着她的男人。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瞬间占据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喃喃地说了出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两人的心上：

“……我好像，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完了。

说出来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疯了？或者……更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月光无声流淌，病房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乔楚生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脖颈，看着她无意识绞紧被单的手指，听着她心里那如同受惊小鹿般慌乱的心跳声，以及那句反复回荡的“喜欢”……

良久。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轻轻落在了她头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珍视的温柔，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后，他俯下身，在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将一个极轻、极缓的吻，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

带着烟草味的、独属于他的气息，短暂地将她笼罩。

“嗯。”他直起身，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声音依旧低沉，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释然，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温柔。

他没有说“我也喜欢你”。

但这一个吻，一声“嗯”，在此刻，胜过千言万语。

姜时愿呆呆地摸着额头上那残留的、微热的触感，看着他重新站直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

窗外，夜色正浓。

而某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似乎在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