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白衣的仙娥梭巡着上珍馐美馔,正巧一个来送纸研,她低着头,手脚利落地摆好笔墨,更替新酒,抬眸间,望向矮案的珍馐,露出渴望的神色。何妨抬起手中的空杯,仙娥斟上酒,她饮下盏好的酒,将一个蟠桃放在托盘里,仙娥怯怯看向何妨,小心的藏起仙桃,缓步退下。
何妨叹气,一园之内,富贵与贫贱隔得如此近,又隔的如此远,犹如阴阳两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阴阳有盛极而衰,这天宫宴席是不是也有人散之时。她提笔沾墨,两尾鱼儿跃然纸上,一鱼取势刚强,一鱼取势柔和,二鱼邻伴,穿梭于水波之中,鼓腮跃尾,再以浓墨挥洒出一枝柳叶,二三朵莲蓬,便收了笔。
一旁的和浩赏析片刻,蹙了蹙眉头,提笔写下诗词:犀笔透鱼龙,鉴池蕴星斗。亦有无情花,枝头鱼贯柳。
“诸仙笔下或是金楼玉宇,或是群仙浩浩,就你画了个文不对题,需要补缺一二。”
何妨也不争辩。
等仙侍将《双鱼图》挂在园中画架上,在一群华丽辉煌的画作中,冒出的两条鱼果然突兀的很。
青帝停在画前,他朝这边笑了弯一双桃花眼,折下一段桃花,放在画架下。
接下来,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仙人们纷纷为每一幅画投花。
还有几个仙子红着脸,抱着几捧花,小心翼翼地流连着西海君的冰块脸,塞给何妨手里。何妨收好花,打算回西海就插到水君的房里。毕竟被一群人喜欢,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忽然,远远响起了一声高亢嘹亮的声音——“天帝天后驾到!”
何妨随着西海君起身。见众多仙侍簇拥之中,身着华服的天帝天后相携走上高位,紧随其后是天界的二位皇子,那左侧的朱袍少年凌厉炽烈,飞扬飒沓,一眼就引人注目。在他身旁,白衣少年一步步径自走来,通身的气质泠然,比之火神的炙热夺目,他瞳凝秋水,裁诗为骨,冷玉为神,峨峨兮若雪岭之月。
她打量一番,同样的靴子,同样的白衣,同样的昙花纹饰。
少年的目光捕捉过来,两人视线相交。
她转过脸,回过神,他捉了自己,也不是自己理亏呀。
便又转过去,瞪了少年一眼,少年掀袍入座,似乎全然无睹。
酒过中旬,文曲仙人遴选出前十位仙画,其孙女淑徳仙子的《天上人间春祭图》名列榜首,《双鱼图》位次最末。
这个结果出乎何妨意料,她飞升仙宫之初,任职执法殿,专司纠查刑案,恰巧碰上一桩起于豪夺遗孀的杀夫案,彼时天后一心要严惩杀害鸟族将领的仙子及其族人,她力争减轻刑罚,因此开罪天后被革除了仙职,之后,她通过玉清考核,依律出镇下界时,鸟族从中作梗,一贬去西荒魔域做山神,二贬到阿鼻地狱担判官、最后贬无可贬,遣往九幽极地,侍奉天魔离暗夫人,此间种种,足见她多么碍了天后及其党羽的眼,今日若是为火神纳妃,照理来说,她的画无论有多精湛,也不该有名次。
她摇了摇青玉斗中的酒,压下泛起的焦灼,耳边乍响一个声音:一切有阿兄在
何妨心头一阵柔软,又荡起几分难堪的艰涩,扬眸朝兄长粲然一笑。
随着十位入选的仙人步至庭中,拜见天帝天后。
一道刀刃的目光从上首刺来,何妨察觉是天后,她垂下眸,未瞧见天后凌厉的眸子里暗藏着的得意。
“你是哪家的丫头。”高台上天帝觑寻过窈窕婀娜的少女,微微惊叹:“为何蒙上面。”
“回禀陛下,小神何妨,蒙陛下钦点,五百年前出任天明堂典司。因着早年在九幽侍奉离暗夫人,夫人卜得小仙生来命浅,哪天能遇到一个能赢了我一子的人,便是有缘人,故而小仙素来掩面示人,求个以才寻夫。”
“本座知道你,众仙多次赞你实心用事,爱抚生灵,能驰而不息,不错。”天帝神色收敛几分,话罢,又转向下一位仙子,一一见过人后,他忽然叹口气:“弹指之间,本座登基已数万载,遥想前一次元祭之日,先帝与母神尚在堂前,丹朱的身量都未长足。”
“细沙,朕记得你也是那年入宫的?”
席间一位妩媚的女仙起身:“陛下好记性,妾身的确是那一年承先帝赐婚,得以侍奉陛下。”
天帝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莽莽天地之间,若论慈爱之心,莫过于如此。可惜,先帝当年说子女只有为人父母,才觉父母之心,吾等皆不明其意,今日见尔等小辈长成,才知此中真意。当真是时不与人,本座也同先帝那时一般,如今最操心的就是孩子们的婚姻大事。”
天后道:“陛下所言即是,尤其是夜神早就到了适婚的年龄,至今依旧孤身一人,臣妾这个做嫡母的每每想起就于心不忍。陛下,何不择今日的良时,从下首选一位仙子,赐予夜神做次妃吧!”
一语乍惊在座人。
天帝沉吟片刻,颇为意动;“天后考虑的有理。”
右座的润玉拱手行礼:“润玉身负婚约,未娶妻先纳侧妃,势必有负水神与父帝之约,又屈居了其他仙子,还请父帝收回成命。”
天后笑道:“你这孩子,在座的诸位仙子一向都是端庄贤淑,宽容雅量之人,定然不会计较这些,尚且水神风神在此,不知你等意下如何呢。”
水神向来淡漠,他心知自己与风神彼此不可能有子,便顺水推舟道:“洛霖和临秀多年膝下无女,夜神得一佳人在侧,我夫妻二人并无异议。”
天帝大笑:“本座今日做主了,玉儿,你总要有一个可心人陪在身边。”
润玉攥紧手指,久久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父帝。”
天后呵斥:“夜神,陛下体恤你孤单一人,难道你要辜负父帝和水神的这份厚意吗”
润玉垂下头,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儿臣不敢,孩儿多谢父帝母神体恤。”
天帝心下满意,两指随意挑过案上的几副画,取出最上一副的《天上人间春祭图》。
“此画通幅构思精巧,天上人间之景华丽富贵、风光旖旎,不愧是文曲仙人的孙儿。”
天后眸子闪过惊愕,刮了一眼席下的何妨,接过话来:“臣妾倒以为这副《双鱼图》甚好,背景不着一笔一墨,空灵虚漾,双鱼灵动生趣,以浓墨挥洒的柳枝莲蓬,纵横不羁,潇洒飘逸,夜神素来喜好清雅致远,这样一副妙笔丹青,想必更为中意。”
天帝择选着两幅画,没有言语。
席中的少女们,一个个或额上渗出薄汗,或面色惶惶。
润玉静静注视着茶盏中随水漂浮的芽叶,等待命运的安排。
何妨神色如常,心里揣着七分猜测:天后一向忌惮大殿,任何仙神凡私下与大殿下有过往来,无不被敲打一番,这里的几位仙子身后都牵扯着仙家权贵,天后如此乐意为挑选夜神的婚事,岂不是助长夜神夺取储位的实力。难道,今日摆的是一出唱脸谱,天后唱白脸,天帝唱红脸。
忽然在众人的目光下,文曲仙子簌簌发抖,直直下跪道:“请陛下见谅,淑徳心慕火神殿下久矣,不愿嫁给他人。”
天后拿着画,十分欢喜:“陛下,不如,就云中仙子好了。”
天帝挥手让文曲仙子退下。
“就依天后所言,文曲仙人,着……”
“陛下!”话语未尽,席中的西海君步道台前,拱手道:“西海一族承蒙圣恩,祖辈皆为封疆之臣,如此荣恩,臣日夜战战兢兢,唯恐有自居自傲之举,有负陛下信任,如今岂敢以卑微之身攀求皇子。”
天帝道:“爱卿严重了,西海是天界无二的栋梁,你担得起。何况四千年和然公主与恒行上仙一对佳偶,未曾完婚就双双离世,本座一直深以为憾,今日云中虽是润玉的次妃,本座也不会让我的儿子薄待她半分,比照和然的封赐,以西海公主的礼度嫁入天家。”
“和然与恒行之死,本就是天命所定,却得陛下如此记挂,臣等实在羞愧。”和浩一边说着,一边跪下身禀告,一旁的何妨也随之伏首:“然而小何身为玉清典司与大殿成婚与法统相悖,还望陛下明断。”
玉清天司掌福祸刑律的神仙不与仙神姻婚,是明发六界的律例,天帝自然心知肚明,不过今日与天后演了这么久的戏,就为了辖制玉清一派的气焰,现下被西海君挑明,天帝心中怒火中烧,面上仍沉色不发。
席下细沙天妃圆场道:“陛下,娘娘,妾身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哦,你且说来。”天后很是喜悦。
“妾身犹记得三清典籍载有一古例,讲的是玉清境元景太子本生来就是得证混元的命理,却独独与九幽夫人互为生死劫,两人一者为天神,一者为天魔,众仙以为此中必然生孽,元始天尊道天道赐缘,是为正缘,由是成就一场旷古姻缘。方才云中仙子即言九幽夫人为其卜下命卦,以一子定姻缘,不如就依照箴言,手谈一局,也算是顺应天命,缔结正缘。”
天帝思忖一二:“这个办法甚好,西海君你以为如何。”
西海君正要回话,衣袖被人扯住,他转头,看着何妨闪闪发光的双眼弯了弯,她一口坦然应下:“一局棋嚒,小仙愿意与殿下一赴。”
“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润玉。”天帝道,“本座也许久未曾见过你的棋艺,正好借此机会考校你长进与否。”
润玉起身拱手:“儿臣遵旨。”
棋局铺开,何妨和润玉相对而坐。
何妨手执白子,落三六,润玉手执黑子,下三九,棋局初始两人互相谦让,打散棋面,白棋飞攻,黑棋沉稳守局,而后黑棋飞攻,白棋强硬板棋。
忽然,澄净的月光被一阵乌云遮掩,万年来,无四季,无寒暖的仙宫一息间风云变幻,飘来一场鹅毛大雪。棋局上,白棋务杀,屡出奇招,走势越发诡谲,黑棋持守,数次巧攻,待一子白棋挂角,黑棋补上断点,白棋化攻为守,两棋久久僵持。
慢慢的,润玉猛地抬头,对坐的何妨正捻着子,他发觉此局棋走势看似凶险,实则屡屡峰回路转,不止是他在化解何妨的攻势,何妨也以巧妙的方式为黑子留下生机。
她想输,为什么?
润玉撰紧手指,抓住白子留下的一处处漏洞,落下子,棋局陡然翻覆。
何妨微微抬眼,这一场棋局对她而言,其实是走个过场。她心下明了,从应下这局棋开始,棋手从来就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天界与西海。天帝赐婚,无外乎想让自己代西海和昆仑受过,只要自己有分亳差错,兄长的罪责就难以推卸,而如果自己拒绝,天帝疑心西海的刺将扎的更深,届时刀兵一起,西海的兵力虽然强盛,却远远不足以对抗整个天界,最多是在一场激烈的反叛烈火中化为灰烬,一同随风烟飘散的,还有累世的忠义风流。所以,即便只是暂时的安宁,她也需要这么做,但显然夜神有心一博,她提起心思,想自己平生下棋从来有赢无输,如今就当一场玩乐,看看谁能先不着痕迹的输了。
白地寒风起,雪花大如手,不知几时,园外一个侍女避开众人,到了树下,将怀里的仙桃递给跪着的仙奴,仙奴全身落满了白雪,接过仙桃,含泪抽噎地咬了小口,不肯再动,侍女便将仙桃掰成两半,两人分食着。而此时火光融融的园内,众仙身后一一置着两座銮金火笼,润玉和何妨的眉梢都落了积雪,又被火意一蒸,顺着额上化成了细汗,棋局上随着润玉手中黑子一撞,拦腰击破白子的攻防,一局棋尘埃落定,何妨手掌的棋子,落在棋面上,她拂去衣裙的雪,心想这年头,想输个棋嫁人也如此之难,真是缺了个大德,而后躬身行礼:“陛下,殿下,小仙输了。”
“年纪小小,有如此棋力,和浩,你教育有方。”
和浩苦涩道:“陛下盛誉了。”
“既如此,你可放下心了。”
和浩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陛下如天之仁,大殿天资英才,和浩喜不自胜,如何放不下小妹。”
天帝露出笑颜:“文曲仙人,拟旨,着侧立玉清典司何妨为夜神次妃,择吉日完婚,此事就由丹朱操办。”
宴席散去,西海君深深远眺着远处高耸的九霄云殿,一拂袖,大步而去,何妨随着西海君步下仙阶。天幕正纷扬着大雪,她摊开手掌,一朵雪花落在手心里,回头,浮丘园前那个比月还要清,比雪还要疏冷三分的白衣仙人,正静静伫立,一双澄澈似秋水的眸子看向这边,她远远施礼拱手,转身没入明灭的云雾中驾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