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凡人有言，上穷碧落，下黄泉，神霄之境，高居三十六重天，徒步于明静如水的碧空之上，云雾缭绕，步履如绵，清气凝神。

何妨驾云至雷城前，腰佩神霄令，一路无阻的入了万神雷司。

万神雷司东西千有百间公房，南北各有百五十间，时不时有魁伟的仙将出入其间，步履匆匆。仙将引何妨入司堂，此间主簿笑着招待她，“何妨典司，不知所来何事。”

何妨拱手施礼：“主簿，叨饶了，何妨前来领刑。”

主簿翻看簿子，茫然一会儿：“好端端的，典司未曾犯事呀！”

何妨也不隐瞒：“前日天帝为我和夜神赐下了婚事。”

主簿恍然大悟，从案角的卷宗里抽出一纸青卷，斟酌道：“典司，赐婚这事说小呢，不小，说大呢，触犯天规之罪，首在赐字上面，所谓大德不逾矩，小德出入可也，雷尊算过你与夜神的姻缘，是一桩灭罪增善缘，小神也拟好了刑文，罚你六千年仙俸，不必受刑。”

“天规就是天规，何妨执掌生灵功德，代天勾夺寿命，无非就是一个“公”字，哪有到自己身上就酌情处理的。”何妨冷静极了，自己任天明堂典司五百年，暗地里有多少眼红的，如今坐稳了位置，唯恐失去自己的威信，让众仙对自己产生非议，不如借此机会，以身立信，以压众心。

主簿面色迟疑的很：“云中，你我同僚，我心知你的难处，如何忍心。”

凡私结姻缘者，都须受金丝封脉之刑。天条锻炼而成的金丝一寸一寸植入十二经络，大多数旁观者都觉得残忍无比，难以忍受，勿论受刑之人，毕生修为一日封锁，沦为凡人，若强行催动灵力，经脉就会一根根断裂。何妨依旧任职，封脉会有所不同，金丝注入雷霆之力，一旦做出有悖天条之事，将五雷加身，修为暂失。

“主簿，玉清上神不得私自成婚，这是铁律，何妨如不领刑，清者自然会自守，但未免不会众心浮动，生出一些懈怠、私欲之情，此风断万不可长。”

主簿心知有理，依旧犹豫下令。

何妨走到案几前，拿起一旁的刑令：“主簿为难的话，这刑令给我，何妨自己来。”

“自己来，雷部仙将捉拿的要犯数不胜数，上赶着要受刑的上司，典司你还真是头一个，这是什么事嘛。”主簿嘴里苦涩，“既然典司坚持，小神得罪了。”

刑室四周的仙将被遣走，结界外主簿对何妨点头，而后转过身离去。

一个女仙端着十二金丝入内，用玄铁将她束缚在地坛上，举起她的手指，细小金丝扎入指腹，顺着血液，自手臂游上心脉，蔓延到周身，每过之处雷火焚烧，如遭万蚁噬咬，痛楚不堪，偏偏她神思清醒至极，清醒看着金丝一根根刺入身体，许久还未完成一半，苦痛仿佛无边无际，最后，冷汗湿透了衣衫，连叫出声都毫无气力。

被扶回一境台后，她躺在榻上，神思浑浑噩噩，西海君坐在塌边输送灵力，不忍的说：“何必非要如此？”

她颤动着眼，看不清西海君的神情：“阿兄，只要我不放过自己，所有神仙妖魔就会知晓，从此刻起，玉清典司推行的法令，一字千钧，无人可以凌驾其上，无人可以得到宽纵。”

“今日种种，究竟是我将你教的太好了，还是太坏了。” 西海君苦笑，“那盘棋，你也故意输给夜神的吧。”

何妨没有意外，她的棋艺由西海君指点千年，他是最熟悉的人，微微颔首：“阿兄一直希望革除天界弊端，推行新法，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

一片片雪花，从窗外吹入屋内，或而相聚，或而分散，和浩心底微颤，脑海里浮现出千年前的相遇，他去冥界寻找和然和恒行师弟的元神碎片。

——那时候，昏沉的魔界，极光一如既往在如墨的天幕上漫卷着。

他与崖林师兄路经一处黑市。

“两位远客，可要见识一下我们黑市里最好的货物?”魔贩问。

“最好的货物。”他摇了摇头，掂量着自己赌赢的灵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会有好货物。”

魔贩小声道，比划一下，“小地东西虽差了点，最好的却是人啦。”

他和崖林师兄相视一眼。

原来，此地黑市里价格最高昂的是儡人，那是许多魔贩专门从人间或者妖族抢来的，有资质绝佳的孩子，美貌无双的女人，精壮的男子……

用术法剥夺这些凡人和妖族的魂魄，肉身投入到炙热的业火里，淬炼成各种器灵，令他们只能听凭主人的驱使，暗刺越货，淫邪取乐。

他们被蒙上眼，跟着商贩，捣毁了其中一个老穴，与一群儡人拼杀后，打算将那些还未被炼化的人带走。

这时，腰间的石莲花一瞬间发出微光。

他在原地愣了一秒，这一秒后，他听到细碎的敲打声。

断断续续的，微不可察，被忘川的湍流声掩盖着。

循着声音，将坍塌的洞穴挖开，一层又一层的泥石下面，两块稍大的碎石支起一角空洞。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半压在里面，铁链锁住了四肢，倒塌的梁木落石将她砸的不成人形，她手里紧握着一块利石，砸向铁链，而这血肉模糊的面容上，唯独一双眸子，清澈的如天空一般。

此时此刻，面对着同样清澈的眸子，和浩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怎么会是一个人，小何，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在一镜台养了几日的伤，天帝派了两次天使来，一次赐下许多灵丹妙药、珍珠宝器，一次宣召水君，夜神去省经阁商定婚期，直到一个多时辰后，西海水君一脸冷面回来，随手幻出几卷文书和锦匣。

何妨卷开诏书，一封册封侧妃的诏书，一封婚仪，锦匣里装着璇玑宫送来的拜帖和灵药。

她嗅了嗅，灵气清净醇厚，喝了一口，带着几丝瓜果的津甜，便堆起笑来，卧在榻上谢过了西海君。

西海君叹道:“夜神未必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为什么?诸仙都说夜神贤德，秉性温润，是个超然物外，不理红尘俗世之人。”何妨好奇。

“这就是最为要紧之处，他年幼初入天界，诸般仙术无师自通，直到火神降生，天后散布其出身低贱的流言，屡屡打压，光芒日日淡去。”

吃人嘴短，何妨饮下玉液：“能在这样的境地中保持本心，可见其珍贵。”

“于困境之中不变，只有两种人，一者心性光明，坚韧如磐石，不可转移；一者看似和善，实则心思深沉不露，夜神为人精细，寡情淡漠，处事滴水不漏，让天后极难抓住错处，这样的人倒不是极恶，却一定是一只不粘锅。”

何妨回想初次误被夜神当成鱼儿捉住，语气温柔极了，再次相见两人下棋，也很君子：“或许是行事一丝不苟，也或是性子敦厚，我与夜神对弈，他的攻势并不凌冽，布局顺应自然，其棋如水，其人应该也是柔和宽厚的。”

西海君看不惯何妨的贪吃模样，翻了个白眼：“小何，如果你见过夜神平定沉渊的样子，就不会以为他性子柔和了。”

“平定沉渊之乱的，不是火神旭凤嘛？”

她记得《六界通史》载，万年前沉渊结界动荡，无数邪兽随穷奇逃向各界，由此引发了天魔大战，此战中二殿下旭凤力战群邪，勇贯四方，由此得“火神”之名。

和浩冷笑：“沉渊之乱来势汹汹，一夜之间，连巫界王君和王储为补封印，都一一陨落，旭凤那时才多大，有如此能耐。是夜神率领三千巫兵，布下太极星阵，安定沉渊。事后荼姚为子筹谋，抹去了他的功绩。”

“原来如此”

何妨垂眼看向一旁的拜帖，一字一句，行云流水，苍劲有力，莫名想起那一身白衣的少年，至清至冷，孑然立雪，这样一位谪仙，被如此屈辱埋没，实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