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忽如而来的一场大雪，连续下了十个日夜。整个仙界的金楼玉宇，满眼望去，天地一色，分不清晨雾与霜雪，唯有一袭蓝衣的少年孑然而行。

少年甫穿过一处梅园，见梅花开得如火，娇艳绝丽，心下一动，折下几枝红梅。蓦地，一个小女娃跳了出来，叫道：“嘿！你是哪里来的毛贼，来折我家的花！”

“小神润玉，前日曾在贵府留下一个拜匣，邀请云中仙子今日一同论道谈经。”润玉从容解释。

“谈经论道? 原来是姑爷呀!自从数日前，主人和姑爷手谈一局，她一直念叨您棋艺精湛，今早就兴高采烈地等了姑爷前来呢。”

润玉微微一笑，“那劳烦小仙子领我去见何妨仙子。”

女童转了转眼珠子，随口道，“可惜，真是不巧，主人原是应了姑爷的约，但因着身上有伤，昨日虽好了许多，今晨又疼痛难抑，本想着喝了药，小憩一会儿，未想现在还烧得糊涂，昏睡着没有醒，不过，既然是姑爷来了，我这就替您把主人叫醒。”

润玉多看了一眼守园的女童，她年纪不大，身形约莫人族十一二岁的样子，言笑时露出一对虎牙，左脸写着“你应下试一试”，右脸写着“我要打死你”。

他忆起何妨本是一介凡人，幼年孤露，掳掠至魔界为奴，幸蒙西海水君收养。千年来，身边最为信任的，就是为奴时偷藏起来一只瓷猫。

看来这只猫，特意来做拦路虎的。

润玉神色温和：“切勿惊动了云中仙子，她的伤势要紧，就由小神去请岐黄仙倌前来诊治。”

“主人医术极好，仙倌倒是不必了，好好睡一觉，散散热气就可。”小女童说。

“既如此，那润玉就在此处等一等”润玉道，“小仙子且去照料何妨仙子吧。”

小女童“喵呜”笑了，神色有些和缓，转身入一镜台的殿门内。

不多时，扑面而来的风雪袭来，片片梅花散落，润玉立住脚，以袖掩住手里的几束梅枝，在风中岿然不动。

殿门一角探出一个脑袋，躲着的小猫仙翻了白眼，暗想：要不是你家老爹作的孽，主人用得着给人做妾，还得受刑嘛，看我不替主人把你赶跑咯。

将手里的羽扇丢到一旁，掏出一葫芦，凑在耳边摇了摇，里面的硬物乒乓作响，她启开葫芦塞，手指一划，天幕聚起一片乌云，碗口大的冰雹，噼噼啪啪，砸断数株梅树。

润玉手指一动，一道蓝色的水雾笼住梅园。

猫仙眉头一横，一手握着羽扇，一手使诀，唤来风霜雨雪。一神一猫斗起法来。

阁内，何妨昏睡之中，听到窗外风啸如鬼叫，巨大的震动响彻天地之间，立时惊醒。

她按揉额头，拉动榻边的金铃，外间的侍人卷起帷幔，扶起人，奉上茶汤，何妨饮下茶，接过递上的锦帕，擦去脸上的汗，“几时了？”

“仙子一觉睡得严实，已经未时了。”

何妨抬眸问道，“夜神殿下可来了？”

“阿思如去迎了，大殿下许是还未有到的。”

“嗯，外面缘何如此喧哗？”

左右侍女面面相觑，“这几日四时节令自行流转，九天气候变幻无常得紧，午后恰巧下起了冰雹，这才如此吵闹。”

何妨下榻，坐在铜镜前，理了理自己的墨发，镜中，身后的侍女低头梳妆，不时掠向门口侍人，低声说：

“仙子，今日这雹大得很，可要叫一些仙侍在四处布下结界，免得砸坏了草木。”

她沉默不言，站起身，着上墨青的法衣，扫视了一圈服侍的仙奴。推开窗，天空中乌云如龙滚动着，朔风凛凛，雹如雨下，击向梅园架起的水雾结界。

侍女们姗姗，低头跪下，何妨不管这群小鬼，取了暖炉，叫人拿伞一起下楼。

殿门后小猫仙仍在奋力施法，忽然被人一把拎起耳朵，转头就见自家主人一脸冰冷，只惨叫一声“喵呜”，化成了一只白色短尾猫。

“阿思如，这一年，你不用做人了。”

何妨推开殿门，站在台前。梅林中少年目光一瞬间瞥向她手里直挺挺的“装死猫”，远远向她和煦一笑。

她点了点头，陷入沉思：傻猫儿，夜神又未尝不委屈。

何妨领着润玉一起走过长廊，穿过玉阶高台，润玉将一束梅花递过来，何妨嗅了嗅，许是护的太久，上面沾染了一缕龙涎香的气味，带着独有的甘甜。肩头探出一个猫头，用毛嘴噘了一口花，何妨一拳头过去，说：

“两年。”

猫儿缩回肩头，乖乖趴着。她又歉声：

“何妨管教不严，失礼了。”

润玉莞尔：“仙子严重了，小神府邸也有一群顽皮的魇兽，他们天性活泼，闹一闹也是添了几分难得的生趣。”

何妨养猫千年，心知家养的灵兽是个什么癖性，想这么个内敛的神仙，被一群小兽为难，那场景着实有意思，便笑了笑。

两人到了一镜台主殿前。主殿内左右悬挂着十三位大罗金仙、百余位上古神尊的画像和真迹，他们都是上古大劫陨落的真神，其中包括润玉的宗祖。

润玉面上虔诚，整了整衣衫，脱去云屦，赤足走到殿中，望着神龛里供奉的灵牌，行拜大礼。何妨行至一旁，手执起玉槌，闭眼击磬，念诵经文：

“尔时。救苦诸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十万神兵将，其数如沙尘。分割生死界，普济度生灵……尔时，天尊操剑戈，将士短兵接，出不入仙门，往不反故园……”

殿外的乌云驱散开来，带着寒意的阳光洒在雪地上。

两人从宝殿出来，在梅园里散步，此刻一前一后，一个脚步跟随着另一个脚步，一言不发，萦绕着说不清的别扭。

何妨走在前面，脚步有些慢。周身经脉一牵动，还隐隐如针扎刀砍般，汗水不断从额上渗出，幸好戴着面具，也瞧不出端倪。

一阵风卷来缕缕梅香，带着冰雪的寒冷，何妨恍惚想起方才那甘甜的香气，心头的别扭释然了三分，笑话自己：何妨，你自个选择应下，何必故作忸怩呢？如此一想，神色从容自在起来。

便回头瞥向白衣仙君，仙君正抬眸看向自己，她这才发觉这位大殿下身材欣长，（185cm）八尺二寸的高个子，却落在自己身后二尺的地方，始终不远不近，慢慢等着自己的脚步，她止住步子，正要开口。

“夜神仙上。”

“云中仙子。”

两人都笑了笑，润玉道：“仙子请讲。”

何妨说：“夜神仙上，何妨可否冒昧问仙上几句话？”

润玉淡笑：“云中仙子但说无妨。”

“方才那个小兽，是我自小养大的巫兽，十分顽皮，又黏人得很，过些日子随我一起嫁过来，可会打扰仙君？”

“那小兽也是护主心切，其心可爱。” 润玉摇了摇头说。

何妨听着润玉的话，心中稍慰，环顾满园凌寒自开的梅花，脑海里划过一个身影，神情冷了几分，说：

“我曾经与一位仙人，有过纠葛……”

润玉顿了顿，撇开脸，问：“嗯，不知那位仙人？”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宽大的袖子下，润玉攥紧自己的手指，面上淡淡叹道:“世事无常亦有常,天边皓月去还来，缘分一事，孰能预料，最珍贵莫过于诚，仙子不必如此，润玉不是迂腐之人。”

“尚且”他星眸里隐约泛起江涛，又似乎只是平静：“润玉清寒，无尊位，少亲友，倾其所有，不过几只小兽，一间陋室，如今仙子下嫁与我为侧妃，必要受些委屈。”

何妨抚着梅树的枝桠，轻轻靠着树干。梅花上的雪落下，侵湿了青衣。

她直视润玉：“论委屈，何妨本是魔族的一介奴隶，卑微如浮游，能身系仙宫与西海之约，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此谓和顺之德，没有委屈二字可言。”

“倒是，生于帝王家，最难以拥有的就是一方自在清净。殿下贵为天胄，原可做个山外客，这桩婚事却将您卷入许多非议、眼光和风雨之中，此事…何妨很抱歉，也不得不抱歉，若是殿下因此对我心怀芥蒂。何妨无可辩驳，听凭殿下发落。”

润玉眸光微闪，泛起一抹笑：“仙子心善，将错都一力揽下。便那日不是仙子，有些事情，也是避无可避。润玉倒是庆幸，余生陪伴自己的是何妨仙子。”

何妨眨了眨眼，面上呆愣：“您不怪我吗？殿下。”

润玉眼里的笑意，明朗了三分：“云中仙子，如果今日是天界其他仙子，是不会向润玉道一声抱歉的。”

“殿下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女儿家了。”何妨挑了挑眉，笑说。心中却为话里含义酸涩三分：爱我者，为自己与爱人厮守而欢喜。不爱者，为自己失去自由而悲愤。哪会有几人真心道一句抱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