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永昌二十年,司马玉龙登基二十载——
时年,国主司马玉龙四十有三,鬓微霜。
安国公主司马涟毓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清秀,愈发像故去的王后白珊珊。
太子司马睿泽年十一,自幼聪颖,文从翰林院学士,武随忠义侯赵羽,故世人常赞其才思敏捷,武艺高强。
秋分时节,是司马涟毓的生辰,生宴毕,夤夜,司马玉龙独自在御花园中怅然。
月色朦胧,他站在月下,周身仿佛笼着一层薄纱。
司马涟毓望着他孤寂的身影,眉头微蹙,她转身看向侍婢,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去陪一陪父王——”
司马涟毓提起裙摆,步履极轻向御花园走去。
“父王……”她轻声唤道。
司马玉龙转过身,脸上露出柔和的浅笑:“毓儿,这么晚还没休息?”
她这才看见他手中拿着的物什,那是一柄墨绿色剑鞘的长剑,剑首挂着短穗。
司马涟毓答非所问:“父王,这把剑……”
司马玉龙怔了怔,他的目光触及剑身,似是想到了往事,良久,他望向司马涟毓,目光极其温柔:“毓儿,这……是你母后的佩剑——自她故去后,我便将它收起,至今已十年有余……”
他淡淡一笑,踱步行至御花园中的长廊,司马涟毓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司马玉龙的身形一如既往颀长挺拔。
他下颌微扬,驻足凝望夜空中明灭的星辰,声音很是轻柔:“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我第一次见她用这把佩剑……”
司马涟毓难得听见父王主动提起母后,她听得极为仔细。
合宫皆知,自从十一年前王后白珊珊去世,国主甚少提到这个在他心中烙下深沉印记的女子——以至涟毓和睿泽以为父王对母后无甚念想,亦没有流传中那般用情至深。
直到今晚涟毓听完他的回忆,她才明白自己的父王不是不想念母后,而是不敢想起。
“每一次想起母后,于父王而言必然是再一次撕开愈合不久的伤口……”她心下念道,眸中不禁有些湿润。
“珊珊,我不提起你,是因为你早已驻足我的心中,我不愿回忆,是因为那段锥心刺痛的过往不堪回首……”
“我多想忘掉这一切,可是我忘不了……午夜梦回,都是你临终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下辈子我们要早点相遇……”
他的眼眶微红,有些出神,司马涟毓有些哽咽:“父王……我与泽儿幼年经常向你吵嚷着要母后……现下想来……我们……我们太不懂事了……”
司马玉龙转过身,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司马涟毓的肩膀,温声道:“傻丫头,父王怎么会怪你们呢?这世上哪有孩子不想自己的母亲的……”
他的指尖轻柔地落在司马涟毓的颊上,替她拭去了泪痕:“毓儿,你已经长大了,你母后的剑……是时候该交给你了……”
他握住剑身的手极为平稳:“毓儿,拿去吧……你剑术修为不逊于你母后,今日是你及笄之龄,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替我看顾好它——”
司马涟毓缓缓伸出手稳稳接过珊珊的佩剑,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司马玉龙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他倏然背过身,依旧痴痴望着浩渺无垠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司马玉龙两指捋了胡须,轻声低吟。
月色下,他两鬓的白发格外显眼,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被胡须遮盖了不少,眉眼间满是历经世事沉浮的凝重沧桑之感。
十日后,司马玉龙携同太子司马睿泽前往围场狩猎——
司马睿泽虽则仅有十一之龄,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睿智和冷静,箭法极准,不到半个钟头,便已捕获数量可观的猎物。
司马玉龙望向司马睿泽的眼神满是期待和欣慰,赵羽看在眼里,他转向司马玉龙,不禁感叹道:“睿泽太子少年意气,风华绝代,相较于国主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司马玉龙淡淡一笑,望向赵羽,温声道:“泽儿日后若能做个好国君,我便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珊珊了……”提及珊珊,他的眉宇尽是温柔。
回去的路上,他与司马睿泽驾马并肩而行,这场景似曾相识,司马玉龙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幼时和父王策马的时光。
秋风拂面,司马玉龙望向睿泽,轻笑道:“泽儿,父王问你,身为一国之君要如何治理天下,方能不负百姓所托?”
司马睿泽眨了眨眼睛,略微思衬道:“父王,三国时期卧龙先生曾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普通君子尚需如此,若为人君,必得先修身养德,方能教化万民……”
司马睿泽昂着小脑袋看向玉龙,顿了顿继续道:“又如唐朝太宗皇帝在《论政体》中所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儿臣以为,身为一国之君,要爱民如子,尊重民意,执政为民,唯有极尽‘君轻民重’,方不负上天所托之重任,方能不负百姓所托……父王,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尚未脱去稚嫩童音,说话却铿锵有力,极为坚定,连身后跟随的赵羽都不禁为之叹服。
司马玉龙下颌微扬,他温声道:“泽儿说得对,却不够完整——”
司马睿泽一脸疑惑,他努了努嘴,扬声道:“儿臣不明,请父王指教——”
司马玉龙伸出右手轻捋龙须,正色道:“泽儿,身为君主,修身养德,爱民如子自是必然。然则古圣有言,得贤天下治,不用贤则天下亡……”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望向司马睿泽,声音浑厚而温柔:“身为君主,一定要善用贤才。燕昭王善用乐毅,燕尽得齐国七十余城,一时间纷纷诸侯侧目;其子燕惠王却对乐毅心生猜忌,致使乐毅出走,以至前功尽弃。”
“魏文侯启用李悝,推行变法,使国富强。后又重用吴起夺取秦国的河西之地,用乐羊夺取中山,战国时魏国之所以能够最先强大起来,都是重用人才的结果……”
司马睿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倏然接道:“一如齐桓公用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国为天下第一强国,齐桓公成为霸主。然而失去管仲,他亦就失去了霸业,以至死后三个月都没能下葬……”
提及良相管仲,司马玉龙不禁回想起他与白珊珊初见那日,二人在徐智升书画摊前的一席对话,他想起珊珊那日天真无邪的笑容,想起那天两人的第一次对视,心中不免有些惘然。
“父王,儿臣明白了,为君者,首先要修身责己,其次要重用贤臣,而后要顺应民意,如此方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司马睿泽带着些许稚嫩的声音撞入司马玉龙的耳中,他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睿泽望向司马玉龙的眸中尽是坚定。
玉龙微微仰头,他捋了捋胡须,发出一阵欣慰的长笑:“泽儿说的是,说的是啊……”
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司马玉龙随着司马昊天前往围场秋猎。
“治国之道有如御马,而国君治国就如驾驭马匹,万民如马,国君如驾驭者,德法如马嘴中的衔勒,百官如控马的缰绳,而刑罚呢,就如策马的鞭棰啊,善御马者,一定要正衔勒、齐辔策、均马力、和马心;如此,不需呵斥,马就能配合缰绳而行,不需扬鞭棰,马就能驰骋千里;而一个善于治国的国君,一定要能够以身作则、树守德法、正其百官、调和民力、安和民心……一个不懂得治国的国君,专用刑罚而不用德法,则民必流离、国必败亡。”
司马玉龙耳畔回想起数十年前父王对他的这番教导,念及于此,他不免轻声念了出来。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他的身影逐渐与过去司马昊天的身形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