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京城里面好久没下这么大雪了。”
女孩为面若冠玉的男子撑着一把精致的墨竹绸面的伞,一手接着外面纷飞的雪花,淡淡说着。
“是啊,圆儿,看来今年要多备些治风寒的药草喽。”公子柔声说道。
落雪在绸伞上,结了层白霜,京城冬日的大雪纷飞在红砖黑瓦之上,冻住了时间。
“圆儿,吩咐下去,让家里准备车马,明日咱便启程去南方取药。”
“好嘞。”女孩微微屈膝行礼,应了。
花家嫡子花清年仅十七岁,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诗词歌赋那是样样精通,聪明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长了张秀气至极的面庞,远远望去倒似女子,再加上家底殷实,自小养在蜜罐子里面,更是白白嫩嫩,连绯霞楼的姐儿都自愧不如。
这位大少爷没有选择入朝为官,而是在名声最盛时回家继承家业,学习医术。没办法,谁让人家家大业大还才华横溢,花清稳居京城女子最想嫁公子榜首。
花清转身离开别院,靴子在雪地上发出轻微摩擦声,身后跟着圆脸撑伞的姑娘,朝花家夫人屋头去了。
屋里生了暖炉,木炭燃烧哔哔啵啵作响,花清脱下披风轻轻挂在衣架上,转身朝着身边绣花的夫人行礼。
“娘。”
那妇人也是金贵的样子,髻子上插着的翡翠透彻见底,简约却透着贵气,见他回来,赶忙放下手中的花样,叫人准备了几样甜点心,热了壶酒,招呼花清坐下。
花清拈起一块枣泥酥,咬了一口,“这点心终究不如娘做的好。”
妇人忽然笑了,手指戳了下大少爷的额头,把他点得身形差点没稳住,“你啊,就会哄人。”
花清吃完那半块枣糕,也随着妇人笑了起来,趁机告诉她明日采买之事。
那人露出心疼的神色,握着男孩与容貌完全不相符的长满冻疮的手,沉寂了一会儿,抬头时眼里面又是像往常一样含着泪水。
花清着急得赶紧抽回了手,责怪着她:“好好的怎么又哭了,爹说你不能哭,伤身子。”
“都是娘没能力,没给你生个弟弟帮忙,累坏了我的清儿。”花夫人抹了把眼泪,带着点哽咽。
“娘这是要生个弟弟和我分家产吗?”花清笑道,搂着花夫人。
“娘可不是这意思......”
“那么娘就不要难受了,我现在在花药记帮爹,一点都不苦,我治病救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儿子这语气,便知儿子在和自己开玩笑,赌气转过身去,索性不睬他。
花清倒了杯热酒递给母亲,“阿娘,这是药酒罢,爹说你可以喝一点。”
花夫人嗜酒广为人知,嫁于花程荣后随着他走南闯北,在西北的大漠里晚上气温低的可以冻死人的时候,没钱买厚实衣服,两人就喝酒,喝烈酒,相拥而眠。后来挺过那段艰苦岁月后,花夫人因为饮酒过量生育不便,二十六岁才有了花清,花清一直被认为是上天赐给花家的礼物,花清也长脸,小小年纪饱读医书,针法得到花程荣亲传,自己又加以创新,在京城创出一片天地。
花夫人接过酒杯,饮了一口,顿时暖和起来。
“我们清儿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娶回来好照顾照顾你。”
花夫人像大多数老母亲一样担心着儿子的婚事,又不好直接包办,只好在聊心时顺带提一提。
“娘,您不了解您儿子?京城里面喜欢我的,想嫁进咱们花家的姑娘少吗,都排到正南门了,我要是真的想成亲,那还不是简单的很。”花清玩弄着一把折扇,悠悠说着。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朝花夫人告别,准备回房收拾行李。
眼见着儿子走远,花夫人把圆儿喊道跟前,叮嘱道:“少爷要是有喜欢的,只要不痴不傻,不狂不怯,干干净净,只管告诉我。”
“哎,夫人。”圆儿应了,迈着大步跟上自家公子。
花家嫡子的房间布陈很是简单,一张案几,几张红木凳子,简易的床上边罩着白色的帐子,枕边放着本黄帝内经,花清闲时没什么爱好,就钻研钻研草药,再研究研究自己新的美颜脂膏,倒是给花药记招来不少小姑娘青睐。
圆儿给屋里生上炭炉子,顿时暖烘烘的感觉席卷了整个房间。环儿斟了杯茶,递给自家公子以解酒腻。刚刚在老夫人屋子里面喝了些酒,花清有些上头,谁能想到花少爷背地里面竟是一杯倒。
花清倚在案上,透过雕花窗户,看外面雪打梅花,梅花颤颤巍巍挺立着,没准明儿一早就落没在泥土中,零落成泥碾作尘,暗香不知飘往何处去啊,花清问着漫天大雪,也问着自己。
就花少爷这辈子十七年,可以说是过分顺利,考秀才,学医书,救病人,医人心。短短时间内实现了别人一辈子的心愿,花清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像漫天雪花,飘摇而无目的,惊艳了人间就消失不见,来年又是新雪落在人们心间。
北风吹了一夜,昏暗的天空之下,马车备在花府门口。
花清迷迷糊糊穿了衣裳,披了件厚实披风,扶额出了门,便先去花夫人房里面请了安。
老夫人今日穿了件素色袄裙,前几日花程荣买回来的白狐狸毛也给做成了帽子,戴着很是暖和,不顾花清劝阻,硬是要在北风中来送送儿子,依偎在花程荣的身边倒是显现出小女孩的娇小样子。
迟丽握着儿子的手,作为官门之后,却也是跟着花程荣走南闯北,深知采买的艰难和危险,她握着儿子的手,好一顿告别。
“娘,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花清转身,踏着垫脚凳子登上马车,伸手拉开帘子,朝家里望了眼,看见老去的花程荣和迟丽,鼻头酸了下。
他不算是个多情的人,但是只有自己真的当家时候,却总是想起来幼时奔波迟丽拿张羊皮毯子将自己裹在身上做生意的样子,花程荣心疼又不善言语,只好每天炖些汤,虽说没什么花胶乌骨鸡,但是也会偶尔称上几两肉炖上。
那时候很苦,但日子很有奔头。
马车开始前进,越走越快,父母背影越来越小。
花清放下帘子,扶额靠在窗子上休息,此去南方,不仅要取药,还要把来年的药材价格打下来,京城今年流民多了,大半是从西方旱地逃来的,花药记施药也有些困难,穷山恶水之地难出好民,一哄而上抢夺药物的情况多的是,药材越来越稀少,否则这冬季花清是不用去进药的。
“少爷累了就歇息会儿,俺驾车很稳的。”老赵边赶马边说道。
“谢赵爷关心,我便歇会罢。”花清撑着头,闭上双眼,鼻息缓缓,很快陷入梦乡。
大雪堵了路,马车行走得缓慢平稳,路边的腊梅花寒香扑鼻,大片大片的枯枝纠缠在一起,恍恍惚惚间,马车已经驶入了一片幽暗的林子。
“索性是冬日,那些蛇呀什么的倒是不会出来活动。”花清休息了一下,现在精神好了些,开始和老赵聊天。
“哎,少爷还是要小心,那些虎狼在冬日可是实在恐怖,我看咱们出了这片林子赶紧找家客栈歇下,明日再赶路。”
老赵背后有道令人发寒的伤痕,就是当年和花程荣在山间被野狼攻击所留下的,对野生动物的防范意识极其高。
话音落下,花清明显感受到了马车的颠簸,马儿跑了起来,老赵不断扬鞭抽打在黑马屁股上。
“赵爷要小心些。”说完也不再言语。
可怜了圆儿环儿这两个第一次出门的姑娘,捂着嘴怕吐出来。
这条路是他们第一次走,刚刚开通的官道,还不是很平整,跌跌撞撞有些让人恶心。
见圆儿环儿实在受不了了,花清准备叫停老赵,还没开口,马车却急刹车,差点把车上三人甩出去。
“此......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路财。”马车前横着一排人,为首的操着一口蜀地方言,愣愣巴巴叫喊着打劫。
花清掀帘子瞧了,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身材矮小,眼窝深陷,看来也是长久没有吃过东西的流民。
“连天府之国也没粮食了吗。”花清没想到这次饥荒会如此严重。
“切,就你们,我一个打你们十个。”老赵不屑道。
确实,比起这些人来,老赵人高马大,背后还带着十几个小厮,个个武功一绝,赶走这群流民不是难事。
眼见着要动手,花少爷出声制止了动武:“老赵算了,见这群人想必也是饿急了才来官路上抢财,分些食物给他们便是。”
听了这番话,那群劫匪似是有些震惊,随着老赵去别的车子上拿了粮食,忙不迭跪在地上向花清磕头感谢。
见那骨瘦如柴的老人下跪,花清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在京城吃得饱穿得暖,哪里见得着这不远的地方路边的冻死骨,便要下车扶起老人。
刚刚走到他们身边,未等他伸出手,旁边一位皮肤黝黑的大汉腾跃而起,把花清限制在自己怀里,纵使花清已经十七岁,但是也毕竟没有那么高,被限制的不得动弹。
“这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怕是能卖不少钱吧,老汉,你说咱要是把他卸为八块,一块一块卖给他家里面会不会更加赚钱啊。”
老赵握住了挎在背后的刀,没想到这群恶民如此不知好歹。
“大哥,我刚刚还给了你们粮食,这么做不太道义吧。”花清尽量保持着冷静。
“小崽子你懂个屁,你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懂个屁的生活,俺儿和你差不多大,都要烧死了,现在发烫的骇人,没有钱,俺儿就得死,俺儿不能死,俺们全家啊就只有俺们仨了,所以只有打劫你才能有钱给俺儿治病。”
“好好,大哥准备要多少钱。”
“十两......不不,二十两。”
男人有些犹豫,想着该要多少钱。趁着男人发愣的间隙,猛地踩了脚男人的赤足,男人吃痛,松开了手,花清又握住了他的黑手,脚猛地朝他的胸膛一蹬,嘎嘣一声,花清知道,他的骨头脱臼了。
难民一哄而上,却被老赵和小厮打个半死。直到那群人不能动弹才收了手。
花清蹲在那个黑皮男人的面前,依旧面上很是冷静。
“大哥,穷不是你们干坏事的名正言顺的保护伞。再说朝廷的灾粮不够你们过冬?”
男人嘴角流着血,没想到这个白衣服少爷能有这么大手劲儿。
花少爷正骨多年,那力度绝对劲道,准确知道打哪里能又疼又不伤人。
那个男人用力啐了口,破口大骂,
“狗屁的皇帝,狗屁赈灾粮,你们这些当官的就该死,都该剁了喂狗,俺们饿死没事,可怜咱娃娃,才十几岁的娃娃啊,我苦命的孩儿。”
花清有些想笑,看着自己穿的整齐,八成被男人当成做官的了。
估计自己活不长了,那个男人也口不择言,用方言脏话谩骂,花清就听不懂了,那是后话。
夜幕很快降临,怕是出不去这林子,索性找了间山洞,绑着刁民一同丢入山洞,生了火,吃了些东西,给骂了半天的男人灌了几口水,和衣准备休息,却被山洞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了跳。
只见里面几双瞪得很大的眼睛正盯着刚刚被扔掉的馒头疙瘩,见花清醒了,小女孩有些害怕,咽了咽口水,还是克服了内心,小心翼翼问:“漂亮哥哥,那个,我可以吃吗?”
顺着女孩手指方向看去,是地上沾满了灰的馒头。
“不能。”花清转过头去。
“哦。”女孩不再说话,乖乖和孩子们躲在山洞角落里面。
花清起身走了出去,寒意刺骨,但是他这还是穿着棉衣,山洞里面的孩子个个衣服单薄,也不知道怎么撑过这个冬日来的。
再回到山洞,地上那个馒头疙瘩已经没了,他看见几个胆大些的孩子围在火堆旁边搓手取暖,而那群被绑着的刁民小声训斥着孩子,
“不是让你们躲远点的,怎,不听话?”
女孩哽咽着“叔,我们冷,这里暖和些。”
花清走回火堆边,从布包里面拿了些刚刚从马车里拿来的白馒头,在火上烤了,递给女孩。
那女孩畏畏缩缩,不敢接去,有个孩子实在是饿的急了,抢了馒头就开始啃了起来,有了领头羊,孩子们一哄而上,很快分光了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女孩一个人吃了半个馒头,剩下半个拿到一位被绑着的男人身边“爹,吃。”
“爹不饿,裕儿吃,吃了才长高。”
女孩半信半疑,掰了一小块送到爹爹嘴边,执意要他吃。
男人只好吃了一口,不肯再吃第二口。
“爹爹,为何被人绑着?”吃完了馒头,女孩才想起来自家爹被绑起来了。
“爹干了坏事,那少爷在惩罚爹爹。”
花清本在闭目休息,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听见小女孩的恳求“漂亮哥哥,你放开爹爹可好?”
“乖,先休息,咱们明天再放开爹爹,他做错了事,该要惩罚。”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说。
“嗯,谢谢哥哥。”女孩笑颜如花,枕在花清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