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规律的低鸣声中,宋盼在消毒水的气息里睁开眼。
晨光透过百叶窗斜切在母亲蜷缩的身影上,那件墨绿色香云纱睡袍皱得像片枯叶,是昨晚母亲穿着的,此刻却沦为陪护椅上的临时被褥。
她试图抽回被握紧的左手,母亲无名指的翡翠戒指硌得掌心生疼。这个动作惊醒了浅眠的贵妇人,宋盼看见母亲睫毛膏晕染的黑圈在晨光中颤动:“宝宝?”沙哑的呼唤裹着几十年未曾出现的乳名,像块滚烫的烙铁印在她心口。
走廊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红豆小丸子要凉了...”你轻点声!”父亲抱着青花瓷保温桶的身影被阳光投在磨砂玻璃上,晃动的影子让她想起昨晚父亲那隐忍的动作。
张凌赫的白大褂衣角掠过门缝,金属门把转动声惊飞了窗台上的灰斑鸠,宋盼看着主治医师将病历本倒扣在身后。
张凌赫“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盼摇摇头,目光在他手上的病历本停留。
“要不要...”父亲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保温桶盖揭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新添的白发,“你妈妈吩咐厨房熬的,是你小时候最爱喝的。”
糯米甜香裹着桂花蜜的气息漫过呼吸面罩,宋盼看见汤勺边缘有道细微裂痕,正是小时候顽皮,在除夕时被她摔出的缺口。
母亲颤抖的指尖抚过她手腕的留置针,翡翠镯子与金属床栏相撞发出清响:“宝宝,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然先吃早餐...”这位商业闻名的女强人此刻声音劈裂破碎,说到后面有些哽咽。
窗外梧桐叶飘落在窗台,宋盼盯着叶脉上凝结的晨露。她想起二十一岁生日那夜,泰晤士河畔的公寓里,自己把抗抑郁药混着金酒吞下时,玻璃窗上也挂着这样的露珠。当时江岁踹开门冲进来,手里提着印有宋亚轩照片的应援袋。
“我们昨晚和凌赫聊过了。”父亲突然开口,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保温桶,“这几年你在英国的治病过程.......”陶瓷汤勺磕在桶沿发出脆响,“我们都知道了。”
“你小舅舅说得对。”母亲忽然解开珍珠项链,浑圆的南洋珠滚落在被单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该把祖传的枷锁套在孩子脖子上。”她摘下手腕上传承三代的羊脂玉镯,玉石碰撞声惊醒了尘封的往事,二十岁那年,母亲知道她和宋亚轩恋爱后,将那些照片狠狠甩在她面前。
“尝尝看?”母亲舀起半勺红豆汤,手腕悬在空中微微发颤。熬煮过头的赤豆在晨光中泛着血珀般的光泽,宋盼看见汤面倒映着自己浮肿的眼睑,也映出母亲旗袍领口脱线的金丝滚边。
当温热的甜羹滑过喉管时,积压十年的冰层突然崩裂。宋盼想起六岁那年发高烧,母亲也是这样守在床边唱舒伯特的《摇篮曲》。
宋盼“您....看过我的病例了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保温桶盖在掌心转出残影,张凌赫的白大褂衣角迅速消失在门后。
母亲的手突然颤抖地抚上她的脸颊,“当年妈妈不该拦着你学音乐的。”泪珠砸在蓝白条纹病号服上,“更不该说搞艺术的孩子都是疯子。”
“妈妈用着一整套自以为对你好的方法,将你捆在身边,自认为这样你就能无忧无虑生活,却忽视你的感受......”泪珠不断,母亲的声音颤抖,“可是妈妈没想到,会把你逼成这样......对不起,是妈妈自以为是的爱,让你承受了那么多。”
梧桐叶的影子在墙面游移,宋盼看见阳光正爬上父亲佝偻的脊背。这个曾经用戒尺打她手心的男人,此刻正笨拙地用丝帕包起凉了的红豆丸子,像包裹什么易碎的珍宝。
“爸爸妈妈这些年做错了很多事,也知道现在弥补很晚了,不奢求你能马上原谅我们,但以后,我们盼盼宝贝想做什么就做吧,只要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就好了,爸爸妈妈永远在你身后。”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轻柔。宋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抬头望见母亲精心描画的眼线晕成水墨山水。三十年来永远挺直的脖颈此刻低垂如折翼天鹅,发间银丝在秋风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宋盼“没有,一点都不晚.....”
她伸手拥抱父母,宋盼闻到父亲西装上残留的雪松香,那是他书房熏了二十年的味道。母亲发间的玫瑰头油香与消毒水气息交织,令她想起那年偷偷喷了香水去约会,被父亲责骂后躲在琴房哭到天明。
宋盼“我一直...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一天知道我生病后悔,可是我又怕你们根本不爱我,告诉你们也不会改变什么.....”
宋盼曾想过无数种可能,父母冷眼看着她拿着证明声嘶力竭,看她像一个疯子一样,她想过,如果父母根本不爱她,那她该怎么办呢?
“傻孩子.....”母亲替她抹去泪水,“爱你的,爸爸妈妈爱你,希望以后,我们的爱不再是你的负担。”
宋盼“春天......”
她突然呢喃,脸颊贴着母亲睡衣上的盘扣。
宋盼“医院楼下的樱花树发芽了。”
晨风掀起浅蓝色窗帘,父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枯枝间确实萌动着鹅黄新芽,在十月深秋绽放着逆季的生机。
保温桶底残余的红豆汤渐渐冷却,却凝成最甜蜜的琥珀。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混着父亲讲述家族旧事的低语,编织成温暖的茧房。
宋盼望着父母交叠在她手背的皱纹,忽然明白有些春天不需要等到三月。
当冰封的血管重新流淌起爱的温度,病房的窗户也能开出灼灼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