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之外，江景桓捧着那盏莲花灯，屹立在风雪之中，雪势渐渐变大，雪籽落在程今朝的伞面上，砸出不轻不重的响声，仿佛能冻住这世间所有的温情与缱绻。
程今朝忽然回神，她深深地望了霍不疑一眼，裙裾划过积雪，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她只字未语，但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信号。霍不疑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可是他没有动作，正如他深知程今朝的刚强与自傲，程今朝也很是了解他的自负与偏执，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双眼之中，藏着足以叫任何人看出端倪的警惕与防备——这本该是看敌人的眼神，这本不该是程今朝看向霍不疑的眼神。
不知怎的，霍不疑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江景桓的脸上。翩翩公子，温润儒雅，他穿着青色的直裾，披着雪白的鹤氅，站在风雪中，仿佛能隔绝世上所有的污秽与阴暗。
这大概是霍不疑头一回这样仔细地打量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男人，即便他与文子端相交十数载，他也不曾这样端详过文子端的面容。他从前是见过江景桓的，那时江景桓还只是身负早逝之名的江都郡王，他并不在意这样的人，那时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就是这样身体孱弱到连杀只鸡都要担心他被吓死的‘弱质男儿’，竟会让他有了危机感。
抛开那些世人追捧的家世与功名不谈，江景桓无疑生得十分出色，美姿仪，面至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能引得大家闺秀抛开颜面去竞相追逐的文人才子。
可是他自己呢？
霍不疑想，他大抵是与江景桓截然不同的长相。他父亲霍翀有着异族血统，子肖父，所以他自生来便轮廓深邃，骨相凌厉，无论何时都失之可亲，又性情冷厉，好勇斗狠，嗜杀成性，他这样的人，在话本子里也只有落得下一个一切恶事始作俑者的命。
于是霍不疑又在想，程今朝见到了似江景桓这般的谦谦君子，是不是会移情别恋呢？毕竟，他犯下了那样大的错处，而江景桓却在她最无助之时向她伸出了援手。
一想到程今朝不再爱他的可能性，霍不疑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心底有嗜杀的欲望渐渐翻涌起来，却又被他强行按捺住。霍不疑勉力劝说自己，本就已经足够令她心伤了，如何还敢再令她觉得烦恼？
可是再多的劝说之语，在见到程今朝坚定地走向江景桓的时候，都成了空话。好不容易被拉回来的理智再次摇摇欲坠，霍不疑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匕首，他想，待他杀了这个趁他不备哄骗他的新妇的无耻恶贼，他与程今朝之间便少了一个无比碍眼的存在；他想，妙妙从前那样深爱他，如今又如何舍得抛弃他？定是那贼子蛊惑了她；他想，只要没了江景桓，只要他肯豁出命去求她，她总会原谅他的，他们二人总能重归于好的。
可是一切一切的设想，再多再多的戾气，在望见了那双泪眼的时候，都消失在了霍不疑的脑海中，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看着程今朝落泪。
双膝重重砸落在雪地上的声音突然传入了程今朝的耳中，在她仍在错愕的时候，那战功赫赫的青年将军已然膝行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竟以为，只要他豁出自尊与骄傲，便能换得她的回心转意，便能取得她的原谅：“妙妙，十恶不赦的罪人到了公堂之上，犹有辩解之机，有心向善者犹可宽大处理，你总也该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他乃霍不疑，都城之中最最耀眼的儿郎。即使是他最艰难的时候，程今朝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卑微的时候，可是当他当真在她面前摇尾乞怜的时候，程今朝又是那样难过：“可是霍不疑，你究竟要我原谅你什么呢？”她问道。
她一点一点挣开了他的手掌，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一别四载，我早已嫁做人妇。”程今朝轻轻摇了摇头，怅然道，“霍不疑，沧海桑田，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无所谓原不原谅，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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