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烛火惺忪，江景桓披着大衣坐在桌前，提着墨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点又一点的痕迹，须臾，他捂着嘴偏过头去，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就连捂嘴的帕子上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可程今朝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很快便收去了手帕，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不叫程今朝有一丝一毫发现蛛丝马迹的可能。
夜色已深，本以为江景桓早就已经入睡的程今朝见他仍然坐在桌案之前，不免一怔：“时辰已是不早了，郡王如何还不曾安寝？”
“今朝，我已决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去江都郡。”江景桓拢着外衣坐直了身子，静静地凝望着程今朝。
虽然早已决定要回去江都郡，可程今朝怎么也没有想到，江景桓会如此匆忙地决定启程。一路上的干粮都不曾备好，带来的行李也不曾收拾，若是明日一早便启程，难免会出了错漏。更何况，她还不曾与家中的至亲好好告别一番，如何这么匆忙地就要离去了呢？程今朝愣了愣，下意识问道：“我们便要这么匆忙地回去吗？”
“是我，不是我们。”江景桓轻轻摇了摇头，“妙妙，是我要回江都郡去，仅仅是我。”他站起身，肩上的大衣骤然滑落，他也无心去捡，一纸放妻书被江景桓捏住宣纸的一角，推至程今朝的面前，“妙妙，你可曾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日？”
似乎是在回想什么美好得足以令人回味的事情，江景桓的脸上也带了些许真切的笑意：“那日上元灯会，你捧着那盏鲤鱼灯自人海穿梭而来，站在我面前将灯送给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此生若得程氏今朝为妇，当珍之爱之，不敢相负。”
“宣皇后病重，你说是斗胆向我请婚，我虽打着‘回到江都郡’的旗号做下了这桩交易，往后的每一日里，却总也觉得自己的心思不够清白。”他双眸一黯，眉间无声地袭上一股清愁，“你嫁予我，是为了寻一人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但我允诺迎娶你，却是因为我对你亦存有非分之想，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君子之交淡如水。”
江景桓从来都知道，程今朝心底里的那个人不是他，也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如今霍不疑归来，他做了一载有余的美梦，也该醒来了。
“江都郡不会有一个心有所属的郡王妃，今朝，我会放你自由。”江景桓永远都不会是那个会折断程今朝的翅膀，将她困在囹圄之间的人，“愿吾妇，重梳云鬓，再扫蛾眉，往后儿孙满堂，一生顺遂。今日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一纸放妻之书，只有短短三十余字，其言背后，却满是江景桓的大气豁达与温柔忍让。
“江郡王……”程今朝捏着那张放妻书，一时间竟然失了言语。江景桓见状，笑着安抚她道：“程娘子无需如此介怀，如今我早已继承郡王之位，依照我这身子，想来圣上也不会再下旨赐婚，程娘子与我的那桩交易便算了结，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与我，自是不必再相见了。”
江景桓这话说的决绝，可是正因为他将断交之言语说得如此坦率而彻底，程今朝才真的相信了他不愿与她再有交集的想法。
哪怕是江景桓因病早逝的那一日，哪怕是其胞弟江二公子亲自扶棂回都的那一日，都无人向程今朝吐露过江景桓的死因与他毕生的遗憾。
按照兄长的遗愿，江景栩为他保守着兄长所有的苦衷与秘密，直至程今朝垂垂老矣的那一日，都不曾知晓，原来那年的和离日，曾经有人沉疴缠身，只为了能令她安心，只为了成全她年少而起的真心，便强忍着所有的心碎与苦痛写下了那一纸放妻书，放她安心离去。
和离之后的第二个夏日，在病榻之上挣扎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翩翩君子，死在江都郡烟雨蒙蒙的深夜里，甚至都不曾再瞧一眼带来白昼的天光，也终究未能再见一面那年上元灯会时，穿过人海为他奉灯的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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