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原野,枯草蜷缩。天色有些暗,一个彩衣男子满脸鲜血,茫然地站在法阵中间。
满目萧条,皮包骨肉的牛羊慢慢往前挪动。
这里是北朝游牧与南朝接壤的地方,平日里相安无事,百姓们相互也没什么边界感。然而如今……
据说是先皇偏信奸臣,谋害忠臣。忠臣死后,几年间,气候大变,骤然变冷。北边的游牧民族活不下去了,纷纷南下。
这座北部的边陲小镇被攻破了。北下的铁骑从倒塌的城墙上涌过,火光冲天,哀鸿遍野。
石堡内,四周立着雕琢精美的大理石柱,彩衣男子拄着一根流光溢彩的手杖,双眼盛满了绝望。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堡回荡,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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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良宵忽已逝,何不秉烛游?”惊堂木一响,说书人打开一把折扇,故作风雅地扇了两下,打了个悄无声息的寒战,乱飞唾沫星子胡扯。
一只白皙的手叩了叩桌面。袅袅幽香环绕,这人靛蓝色长袍暗纹若隐若现,一条藏蓝色发带随意将墨色瀑布般青丝束起,发带垂在颈侧,显得很是清雅。
他低垂着眼的时候,睫毛打下一片扇状的阴影,近乎悲天悯人。然而他唇角却弯成一道玩世的弧,像一只娇贵傲慢的狐狸。
敲门声响起,这人只是略微掀起眼皮撇了一眼,起身往窗边走。
来人步伐轻快,行至门口,脚步顿了顿,略显迟疑地跨进门,旋即贴着墙根站好。
这少年身量颀长,穿着件灰绿袍子,腰间挂着个香囊,浅金色,显得妖冶贵气。
“昨日你收留的几个贼秃,什么来头,动向如何?”男子身子探出窗外,半撑个脸,腰间玉佩和带钩相碰,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吟。
他声音微哑,对待少年的态度显得慵懒傲慢。
“想来是随衣冠南渡至,已在别院歇下了”,金玉之声分毫必见地传入了少年的耳朵。
他耳根莫名一红,在心里唾弃自己,瞎想什么。
“食禄朽木都往东南逃,来我们这琉球小岛做甚?”
琉球是一座距离大陆不远的岛,中部高,四周低,人们多以打渔种地为生。十分封闭,鲜有外人至。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因此商人的地位比较低,海上贸易也很少。琼英的父亲便是南渡的商人,平日做些走私生意,因而十分富甲一方,又眼界开阔。
三年前,琼英的父亲带回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据说是个南逃的贵族,后来他成了琼英的老师。
他叫白术。
男子转过身盯着他看,眉头轻轻挑起,“琼英,脑子不用,可要生锈。”
琼英皱了皱眉,缩到一旁。
还没待他一番深思熟虑,有人敲开了雅阁的门,一名华服女子款款走入。
琼英在正经机谋上左支右绌,对这种风月之事却格外触类旁通。他心中打翻了醋坛子,整个人冒着点酸意。琼英神色黯了黯,识趣地溜出了门,还尽量不讨一分嫌地把门带上了。
这样一个英俊又家境好的少年,本该是有些骄傲跋扈的。然而琼英却很乖。
还挺可爱。华服女子笑了笑,目送着少年出去了。
接着,她转过身,对着站在窗边的男人欠了欠身,问道:“白术先生怎么看?”
这位名叫白术的男子回了个礼,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又抬手示意,款款倒好茶水,端得十分温良恭俭让,“季小姐请。”
待女子坐定,他目光缓缓移到门上,绣口轻启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季云珣微微侧身,“三年前北边游牧民族南下,昏聩的朝廷匆忙逃窜,在江左扎根。如今南北分朝,还算稳定,先生认为,有人坐不住了要打岭南的主意,破坏这场平衡?”
三年前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天灾,这场天灾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春三月,草原原本该长出丰盈的沃草。牧民们焦急地等待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天,攥着日历翘首以盼。然而直到惊蛰,积雪也没有化。
传说自从魏历二年,一群朝臣含冤被贬,中原六月飞雪后,天气便越来越严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中原只不过觉得气候凉爽了一些,草原上的人民却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每天都有人呼天抢地地死去,每天都发生着丧绝人伦的易子而食。原本宰割牛羊的手段,放在宰割菜人上也是恰如其分的合适。
然后,游牧民族凭借其强悍的战力,踏破了北长城,扬鞭直取洛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术缓缓开口,“治世只是偶然,乱世才是常态。如今海上贸易之盛,有目共睹,行商虽为末流,有利未必不图。”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某位道听耳实的小崽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往回跑了。
白术轻轻一笑“假道伐虢,凭他们脑袋亮吗。”
琼英跑到一片密林,却见几个僧人行李齐全地正在偷溜。他当即神色乖巧地正色询问,“几位大师急匆匆上哪去?”
前朝天子将玄佛之道摆上了庙堂之高,一众僧侣锦衣玉食了半个世纪,内乱之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然而国破山河也不影响贵族们强取豪夺,歌舞升平。往东南渡江而去,贼秃还能分几杯肉糜,往岭南偏僻便只剩下当土匪头子的路可走。琼英一路上沿着线索抽丝剥茧,越想越不对。
“爪哇之地蛮夷不开化,风土人情粗糙得很,招待不周,几位大师想必是不堪怠慢了。”琼英神色显得遗憾温文“家慈笃信佛陀,若是让她知晓小子怠慢佛陀门下弟子。想必在下少不了一顿家法了。”
那为首的和尚站了出来,十分世外高人地宣了一句禅语,开口道“化外之人,怎敢长久叨扰,告辞。”
话语间,几个和尚变换了走位。此地僻静偏远,平素无人经过,实在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琼英见状,十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地在和尚撒迷香的前一刻屏息晕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锦绣衣衫上的暗纹流光溢彩,铺了一地奢华。
琼英敛去了呼吸,袖口的利器已经到了手心,正守株待兔地等着敌人来探。却听见一声急促的“住手”和一声轻轻的冷哼,暗器划破空气,几个人应声而倒。“先生!”琼英觉得自己的理智突然离家出走了,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躺在原地不动弹,找机会就要撒一通娇。
然而木人石心的先生丝毫不领会他这风花雪月之情,冲着他的腰窝就是一脚。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琼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眯了眯眼,看见站在一起的姐姐和先生。“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他有些心酸地想,“我的痛苦已经大于我的力量了”。
白术屈尊降纡地弯了弯他那尊贵的膝,将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秃驴的桡动脉附近,接着他神色变了变。“调虎离山?”他转过身,“这帮北蛮的心眼比耗子洞还多。”
抬眼看见琼英那小子没出息地站在一旁,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抬腿又是一脚,“谁让你打草惊蛇的。”
琼英自觉有十二成委屈,于是他控制变量地缓缓递了一分给自家先生看。然而先生一个眼神也不分给他,转身对季云珣点了点头,凶神恶煞到温文尔雅只在一个转头之间。
白术对谁都是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唯独对待琼英,相较起那大明湖畔的容嬷嬷还要怙恶不悛几分。琼英把对先生的心悦都摆在了尊师重道明面上,谁也看不出他心怀不轨,除了那只千年狐狸白术。
是夜,白术又一次见识到了琼英的胆大包天。
琼英喝了一窖酒,进了白术的厢房,嘴里喃喃着,“先生,唔……”醉鬼眼圈发红,脸上发烫,本能地贴近体温低些的白术。白术觉得后背好像烧着了一团火,而他的神色却是近乎温柔的。
琼英贪婪地嗅着先生的清冽体香,几不可闻地说,“晋代衣冠成古丘,然而那些破落户竟还想再退,寻一处桃源来偏暗,没有这个道理。”
夜色很凉,白术后背却烧着一团火,一直燎遍五脏六腑。
白术生性薄凉,虽然很懂风月,却只觉得麻烦。一颗心都放在别人身上,岂不是自暴自弃吗。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白术想着,打算先给这小崽子一番教训,只有他自己切身实地得感受到疼了,才会松手。
然而琼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已经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白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感觉很是麻烦。
白术轻轻往后倒,瘫在柔软的锦被间,想起了一段往事。
炙热的沙滩上,尸骨成山。马声嘶鸣,牛羊们胡乱奔腾。他看见自己彩衣站在最高的山坡上,山下是冲锋的同僚。
用血肉堆就了一条康庄大道。
胡笳声声响起,满天弥地的欢喜,他却感到了一股充天塞地的孤独。
于是,他成为了众多南逃者中的一个,跨过万水千山,找到一处避世的桃源。
可是如今,这桃源的平静也要被打破了。白术睁开眼,看着头顶的窗幔。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哪有长久的太平呢。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而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千百年风雷只付笑谈间。
第二日,柴房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季云珣拿着跟鞭子,像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似的往地上抽了一下。地上出现一道印痕。季云珣:“现在何处?”
虽说近几年来,琉球吃了海上贸易的红利,物资和人都多了起来。但无论是经商还是避世,过路的大多是地位低下的商人和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及混不下去的流氓混混强盗。
就算改朝换代,南朝不再敢有四百八十寺了,那群养尊处优的和尚也不会想着往一个破小岛跑。
见识不那么短浅的人其实就能看到琉球的价值。海上贸易已是大势所趋,而琉球又是海上贸易的先锋,多少有些家底和常识在。
且琉球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范围。几乎是先到先得。
琉球有自发组建的自卫队,战斗力很是野蛮强悍。因此一般的势力吞不下一个琉球岛,还往往被倒打一劫。
有实力吞下琉球的如今看来,只有南北两朝了。
如今北朝根基还不稳固,随时有被南朝夺回政权的风险。而南朝也急需能够支撑战争的钱财。于是大家都放下了重农抑商的偏见,把目光放向了这块可以作为门户的岛。
几个和尚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道:“是……是番邦人,口音很怪,给了我们钱。在……在南粤。”
“番邦人,看来是北朝。”季云珣招了招手,两个侍卫出现在她身后。她示意两个侍卫守住这两个和尚,自己转身走了。
季家作为当地最大的地头蛇,自然而然地担起了守卫琉球的责任。季云珣有些头疼,可这次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海盗,而是有组织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