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透了整个西城墙,天边的云霞像被打翻的染缸,一片猩红。王楚韫站在箭楼高处,目光追随着远处缓缓撤退的羯族大军。敌军阵型依旧齐整,甚至连同伴的尸首都带走了——这动作冷峻而有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他们的力量远未耗尽。
“伤亡统计?”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带着一种压低却刺耳的质感。
云逸低头展开竹简,语气凝重:“阵亡二百七十三人,重伤一百零九,轻伤……”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城墙拐角。魏淮正单膝跪在那里,为一个腹部中箭的小兵包扎。夕阳拖长了他的影子,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托着一件易碎的珍宝。王楚韫眯起眼睛,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染血的布绳。
“轻伤不计。”她转身离开,铁靴踩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子时的梆子刚响过三声,军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夜风低低掠过的声音。“咻——”一声细微的破空声混杂在风里,像毒蛇吐信般悄然逼近。王楚韫几乎是瞬间按剑翻身,三支弩箭已钉入她方才倚靠的梁柱,箭尾发出嗡嗡震颤,仿佛不甘心地咆哮着。
“敌袭!”她一声厉喝,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出帐外。
整个军营瞬间沸腾起来,火把的光芒映亮了夜空。王楚韫刚冲到外面,就看到一道黑影灵巧地窜上了粮仓屋顶。她提剑欲追,却见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魏淮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上,只披着件薄薄的中衣便提剑追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在屋顶间起落,月光下刀光剑影交错,犹如一场令人屏息的舞蹈。那刺客身形诡异,像是一条滑溜的蛇,几次险些挣脱追捕。就在对方即将跃下高墙的一刹那,魏淮骤然掷出手中的佩剑!剑锋精准地穿透了刺客的小腿,几乎同时,王楚韫的箭矢也呼啸而至,正中对方右肩。黑衣人像断线风筝般坠落下去,却在落地前咬破了口中毒囊。
“是死士。”魏淮掰开刺客已经泛青的嘴唇,眉头紧蹙得像是打了个死结。“羯族王室圈养的影子。”
王楚韫蹲下身扯开刺客的衣襟,苍白的胸膛上赫然纹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刺青。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图案太熟悉了,三年前父亲战死那晚,她在敌军尸体上也曾见过同样的标记。
“他们的目标……”魏淮突然抬头,与王楚韫四目相对。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粮仓!”
粮仓的火势已经失控。王楚韫踹开扭曲的木门时,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着火星,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浓烟中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粮袋,最里侧的几个已经开始燃烧,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来不及了!”她扯下披风扑打火苗,却被魏淮一把拽住胳膊。“别做无用功,东南角!那里有地窖入口!”
两人猫腰冲进火场,头顶梁木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像在嘲笑他们的徒劳。魏淮用剑柄砸开地窖铁门时,王楚韫看到里面整齐码放着上百个陶瓮,那是北疆特有的储粮方式,地窖中的粮食至少能撑半个月。
“搬!”她刚抱起一瓮粮食,头顶猛然传来梁木崩塌的声音。魏淮几乎是飞扑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后背撑起了塌下的房梁,为她挡住了致命的冲击。
“走!”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被拉紧的弓弦。王楚韫抱着粮瓮冲出火场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尘土和碎木四处飞溅。
军医帐里弥漫着苦药和血腥味,南归音剪开魏淮背后的衣服时,王楚韫看见他整个背部已经血肉模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肩胛,焦黑的皮肉间还扎着木刺,像是一块破损不堪的布料。
“忍着点。”南归音拿起银镊子,却被王楚韫伸手接过。
“我来。”她的动作出奇地轻柔,镊子夹出第一根木刺时,魏淮绷紧的肌肉在烛光下泛着水光,全是疼出来的冷汗。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却始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为什么不用剑格挡?”王楚韫盯着他的伤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
魏淮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剑在粮袋下面。”
她的手顿了一下,鼻尖微微皱起。她这才回忆起,当时在房梁砸下的瞬间,魏淮确实先把自己的佩剑垫在了粮瓮下方。那些被剑锋划破的粮袋,此刻正堆在帐外,像是某种无声的证据。
“傻子。”她低声骂了一句,但动作却放得更轻,仿佛怕弄疼了什么。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布上,恍惚间竟像一对相互依偎的剪影。
三更天的军营万籁俱寂,夜风凉得渗人。王楚韫拎着一坛酒走上城墙时,发现魏淮已经坐在那里。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正仰头望着星空,神情复杂得像是在思索什么遥远的秘密。
“不要命了?”她将酒坛重重放在垛口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魏淮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间发出低低的吞咽声。“北斗第七星,比昨夜又暗了些。”他低声喃喃,月光流过他脖颈的线条,在锁骨凹陷处汇聚成一汪小小的银泉,泛着粼粼波光。
王楚韫忽然开口:“认识这个吗?”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羯族文字,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着她平静的脸。
魏淮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轻轻触碰令牌边缘的缺口,微微颤抖。他沉默片刻,声音有些沙哑:“三年前……云州突围时……”
“我在父亲遗体旁找到的。”她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当时这令牌插在他心口。”
夜风忽然变得更加刺骨,吹过两人之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魏淮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又灌了一大口酒。两人肩并肩望着同一片星空,影子在城墙上交融,又被月光慢慢拉长,最终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