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一只疲惫的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教学楼里飞出来,很快就被深秋午后格外粘稠的风声吞没了。王默把书包带子往上拽了拽,肩膀被沉重的书本压得有些发酸。天空是一种洗褪了色的灰蓝,云层厚重低垂,阳光只在缝隙里艰难地挤出几缕微弱黯淡的金线。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簌簌地蹭过她的裤脚,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校服拉链又往上拉到了下巴。
回家要经过那座长长的石桥,桥下是贯穿这片区域的清溪河。平时走到这里,总能听见河水不急不缓流淌的哗哗声,像某种安稳的心跳。今天却不同。风里卷来一股异常凛冽的寒气,带着刺骨的湿意,钻进衣领,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四周也一片死寂,那种水流特有的、低沉的背景音消失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里莫名有些发慌。转过街角,视野开阔,清溪河暴露在眼前。
王默猛地刹住脚步,瞳孔下意识地放大了一圈。
那条熟悉的、总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清溪河,不见了。
取代它的,是一片巨大的、死寂的凝固体。坚冰覆盖了整个宽阔的河面,从她脚下的堤岸,一直延伸到对岸的草丛。那不是初冬常见的薄脆冰碴,而是厚实的、泛着幽幽青灰色的坚冰。冰面平滑如打磨过的巨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竟透出一种不真实的、近乎魔幻的冷冽光泽。河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被牢牢冻住,叶脉在厚厚的冰层下清晰可见,像被封存在琥珀里的远古生命。
寒气,浓得化不开的寒气,无声地弥漫开来,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个靠岸的地方,冰层微微向上拱起,形成几道不规则的弧线,残留的水流在凝固前的最后一刻被强行定格。
“这……怎么可能……”王默难以置信地低语,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反常的低温,彻底消失的流水声,还有眼前这绝对不合时令的景象……一个名字瞬间撞进她的脑海。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焦急地在空旷的河岸边搜寻。很快,就在上游不远处,靠近那片萧疏芦苇荡的岸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水清漓。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站姿挺拔得像一株孤傲的水杉,墨蓝色的长发被寒风吹拂,丝丝缕缕掠过他线条完美的下颌。他那身标志性的、仿佛流动着深海光泽的蓝白衣袍,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纯净出尘。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投向那片被他亲手冻结的河道,神情专注,一如在仙境里凝视他最珍视的湖泊。而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优雅地微微向内弯曲着,一缕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霜白色寒气,仍如无形的丝线般,袅袅缭绕在他素白修长的指间,缓缓逸散到寒冷的空气里。
冷冽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堵住了喉咙,又仿佛有颗小石子丢进了平静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圈紊乱的涟漪。王默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旋即又重重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微微发疼。又是他!每次他出现在这个世界,总会带来一些……嗯,超乎想象的“惊喜”。
“水……水王子!”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快步跑了过去。脚下的枯草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响,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水清漓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像蒙着千年冰层的海底,此刻映入了她的身影,那层冻结般的平静瞬间破碎,漾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润光亮。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人类的女孩”他的声音空灵澄澈,像一滴冰泉落入玉盘,在这弥漫寒气的河岸上异常清晰地响起。他看着她跑到面前,气息微喘,脸颊因为奔跑和寒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红。
“这……这条河……”王默指着那片巨大的冰面,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是你把它冻起来的?全部?”
水清漓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扫过那片死寂的冰原,神色坦然,甚至透着一种完成杰作后的纯粹愉悦。他微微颔首,语气理所当然,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是。这样,”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视线重新落回王默脸上,那双冰蓝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考量,“你放学回家,就不用再绕很远的路,特意去走上游那座桥了。”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河上游那座小小的石拱桥,距离这里确实有不短的一段路程,“直接从这里走过去就好。”他的语气,仿佛只是替她拂去了一片挡路的落叶那般自然而然。
王默张了张嘴,像条离了水的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桥上呼啸而过的汽车轰鸣,一会儿是值日生锁教学楼大门时沉重的“咔哒”声,一会儿又变成了老师严厉的面孔……无数念头在脑子里轰然炸开,发出嘈杂的声响。
“可是……可是!”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快哭出来的腔调,手指无措地在冰冷的空气里比划着,仿佛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这……这不是绕不绕路的问题啊!你看!”她猛地指向冰封的河面,声音拔高了八度,“这么大一条河!突然就全冻住了!明天整个城市都会炸锅的!新闻!报纸!警察!环保局!科学家!他们……他们会怎么想啊?会把这里围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她脑海里闪过电影里那些被怪兽毁掉的城市的画面,吓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会引来大麻烦的!水王子!”
她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冻硬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响声。什么浪漫,什么心动,此刻全被铺天盖地的现实恐慌砸得粉碎。她简直能预见明天一早,河岸上拉起黄色警戒线,警灯闪烁,记者长枪短炮对着这片冰原,专家们拿着放大镜对着冰层研究外星人入侵的证据……而她,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绝对会被揪出来!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王默急得快要蹦起来,脸颊因为激动和寒意涨得更红,几乎要语无伦次地继续她的“灾难预警”时,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触感冰凉,却并非刺骨,而是一种极其纯粹、仿佛蕴含着大海深处的寒意。力度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了她所有翻腾的思绪和动作。她浑身一僵,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水清漓那双深不见底的冰蓝色眼眸里。
此刻,那双眼眸里方才那种近乎天真的愉悦和理所当然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专注,一种近乎凝滞的郑重。他微微垂着头,视线牢牢锁住了她,那目光像穿透了喧嚣的河岸、凝固的空气,直接探入了她心底那片最柔软慌乱的地方。
无形的压力,带着水底深渊般的静谧,无声地弥漫开。
“人类的女孩,”水清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王默耳中,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坦诚,“我不懂。”
河岸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连那彻骨的寒气都短暂地凝固了。
“你们人类表达心意的方式,”他微微蹙起眉峰,那动作极其细微,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完美无瑕的面容上荡开一丝困惑的涟漪,“‘喜欢’,‘爱’……这些言语,像水面上的泡沫,我伸出手,它们便碎了。”他凝视着王默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纯粹而庞大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积聚、涌动,如同深海之下酝酿的暗流,无声却蕴含着改变地貌的力量。
“它们太轻浮,太短暂,无法承载真正的心之所向。”他微微摇头,墨蓝的发丝拂过额角。
王默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失序。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越来越浓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幽蓝光芒,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那抹困惑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预感席卷了她,让她连呼吸都忘了。
然后,水清漓按在她肩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但我会让你看见。”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不再是清泉流淌,而是深海之下冰川摩擦的低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主宰般的宣告。
“我会让这条河,让流淌过它的每一滴水珠,让此刻目睹它的一切生灵——”
他微微扬起下巴,视线仿佛穿透了王默,投向她身后那片被彻底冰封的、死寂的河道,投向更广阔的天空与大地。
“——都清清楚楚地见证,它究竟属于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清漓眼底那片压抑了许久的幽蓝光芒骤然爆发!
那不是璀璨的光,而是深海的沸腾!是万载玄冰核心的极寒!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超越听觉极限的轰鸣,猛地从冰封的河床深处传来。不是声音,而是大地的震动!脚下坚实的堤岸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整个崩塌裂开!
王默惊骇地睁大了眼睛,身体晃了晃,全靠水清漓那只按在肩上的手才勉强站稳。
视线所及,那原本已如巨大镜面般死寂的冰封河面,骤然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冰层,正在凭空增厚!
不是凝结,不是冻结,而是凭空生长!仿佛无形的巨神之手,将万吨级的、坚硬剔透的寒冰,狠狠地、一层一层地砸落下来!原本光滑如镜的冰面,在令人牙酸的“咔嚓嚓”刺耳爆裂声中,瞬间向上拱起无数嶙峋的尖峰!冰棱如同被无形巨力粗暴扭曲的钢铁,疯狂地向上蹿升、扭曲、撕裂!
它们犬牙交错,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眨眼间便化作一片寒光闪烁、耸立如林的冰川绝壁!刚才还能隐约看到的河底轮廓、被冻住的枯叶,此刻已被彻底封死在数米厚的、坚不可摧的、散发着恐怖幽蓝寒光的巨大冰体深处!
那景象,不再仅仅是冻结,而是彻底的毁灭与重塑!是将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瞬间化为一片属于水之君王的、绝对禁忌的、静止的死亡疆域!
寒气不再是弥漫,而是爆炸般地喷射开来!肉眼可见的惨白色冰雾如同失控的怒涛,瞬间横扫整个河岸!周围的空气温度断崖式暴跌,脚下的枯草以王默和水清漓为中心点,刹那间覆盖上厚厚的白霜,并像死亡的涟漪般疯狂向四面八方蔓延!
“咔嚓嚓嚓——!”
冰层增厚撕裂的巨响还在持续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刺痛欲裂!
就在这时,一阵惊恐万状的尖叫从不远处的小桥方向撕裂了这冻结的轰鸣:
“天啊!那是……那是什么?!”
“冰川?!我们这里怎么会有冰川?!”
“救命啊!冰……冰在动!它要冲过来了吗?!”
几个背着书包、穿着和王默一样校服的学生,正站在那座石桥上,大概是放学回家的同路者。他们惊恐地指着这边凭空崛起的巨大冰墙,脸色煞白如纸。其中一个女生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另一个男生则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嘶声叫喊着:
“快跑啊!!怪物!有怪物!!”
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死寂。但这一切嘈杂,在王默耳中,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模糊而遥远。
她被钉在原地。
肩头那只手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凉意和力量。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越过那近在咫尺的、狰狞突起的巨大冰棱,看向水清漓。
就在这绝对的、由他亲手制造的、毁灭性的严寒风暴中心,在这片由他主宰一切的冰封死域里,水清漓的神情,却是一种惊人的纯粹。
那双刚刚爆发出灭世般寒力的眼眸,此刻褪去了所有的风暴,只余下一种深海般的、纯净到极致的专注。他微微低下头,幽邃的蓝瞳凝视着她,清晰地映出她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和苍白的脸。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层断裂时最核心的那一道裂痕,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古老的宣告意味:
“现在,”
他的唇角,在王默呆滞的视线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却惊心动魄的弧度。
“全世界都知道你属于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