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王默困在水玲珑宫。
水王子用瀑布水流替她冲洗伤口时，指尖突然凝出冰晶。
“温度是人类的幻觉。”他垂眸解释，却任她将冻红的手贴在自己颈动脉上取暖。
当王默冷得发抖时，整个宫殿的水流突然沸腾般蒸腾起暖雾。
她赤脚踩上漫过脚背的温水，抬头撞见他耳尖泛起陌生的潮红。
暴雨像是天空被撕开了无数道口子，天河的水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砸在水玲珑宫巨大的液态水晶穹顶之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鸣。穹顶之外，墨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偶尔撕裂的惨白闪电短暂地映照出扭曲狂舞的雨线，以及远处森林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宫殿内部，奇异的宁静与外面的狂躁形成了两个割裂的世界。巨大的空间里只回荡着雨点击打水晶的沉闷回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光线被过滤成一片幽暗的、晃动的蓝绿，来自深海的夜明珠嵌在流动的墙壁里，散发出微弱而神秘的光晕，照亮悬浮的空间和缓缓流淌、形态变幻的液态结构。
王默蜷缩在一处稍微远离主水流、略微高出地面的光滑石台上。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寒意如同细小的针，不停地刺入骨头缝里。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试图留住一点点可怜的体温。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雾，旋即又被宫殿里无所不在的、流动的湿冷吞噬。
手臂上那道熟悉的伤疤，在这种深入骨髓的潮冷里，并没有沉寂，反而像一条苏醒的毒蛇，开始缓慢而执着地撕咬着她的神经。不再是白日里那种烈火灼烧般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刺骨的酸胀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里面搅动、凝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发出沉闷的抗议。
她轻轻地吸着气，试图忍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台光滑冰冷边缘。
细微的脚步声几乎被雨声吞没。
水王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一片悬浮的、缓慢流动的水幕旁。他站在那里，银蓝色的发丝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一身淡蓝的长袍仿佛由最纯粹的水元素编织而成，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湿冷水汽浑然一体。他静静地注视着石台上那个缩瑟成一团的身影，那双冰封幽谷般的蓝眸，清晰地映照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抱着手臂的姿态。
“人类的体温……在这种环境里，如同风中残烛。”他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剔透、平静，穿透了雨水的喧嚣，清晰地传到王默耳中。
王默猛地一颤，抬起头，沾着水珠的睫毛下，眼睛带着一丝慌乱和强忍的痛楚。她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目光最终的落点——她那只紧紧按着小臂的手。
水王子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抬起一只手，修长苍白的指尖随意地对着宫殿深处某个方向轻轻一点。无声无息间，一道柔和的水流从高处的液态穹顶分离出来，如同被驯服的灵蛇，轻盈地蜿蜒而下，精准地悬垂在王默蜷缩的石台前方。那水流细如发带，澄澈无比，内部仿佛蕴含着流动的星光，散发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清冽气息。
“让水，带走伪装的温度。”他的话语依旧带着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王默怔怔地看着那道悬浮的、散发着纯净凉意的水流。伤疤处的阴冷酸胀感正一阵强过一阵地折磨着她，心底深处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抗拒，本能地畏惧着那看起来就冰冷刺骨的水流。她的手指在手臂上蜷得更紧，指节微微发白，身体下意识地又向后缩了缩。
水王子冰魄般的视线扫过她紧攥的手臂。他没有催促，只是那悬垂的水流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更靠近了她一些，流动的光泽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终于，对那深入骨髓的阴冷酸痛的畏惧，压倒了对未知水流的迟疑。王默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迟疑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臂抬起，动作缓慢而僵硬，一点点地探向那道悬浮的清冽水流。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水帘的边缘！
没有想象中的刺骨冰寒！
那水流滑过她的指尖、手腕，最终流淌过那道暗沉伤痕所在的肌肤时，带来的竟是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慰藉！仿佛最柔软的丝绸拂过滚烫的烙铁，又或是深秋最澄澈的溪涧漫过跋涉者疲惫燥热的双脚。那水流所过之处，伤口深处那种如同被细小冰针搅动、被湿冷寒气冻结的痛楚，竟被这纯粹的“凉”奇迹般地抚慰、驱散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像温和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那令人作呕的阴冷。
“嗯……”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微呻吟，带着解脱般的叹息，从王默紧闭的唇缝中逸出。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甚至微微向前倾了些，让那道水流能更多地覆盖在贪婪汲取着这份清凉的伤疤上。
就在王默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舒适感中，几乎放松了所有戒备的那一刻。
变化毫无征兆地降临。
水王子那悬空操控着水流的修长手指，指尖处，一点极其细微、却无比纯粹的冰蓝色光芒骤然闪现！紧接着，如同被无形之手瞬间塑形，一枚极小、却棱角分明闪烁着寒芒的六边形冰晶，凭空凝结在他微微屈起的指尖！
那冰晶太小了，如同初冬清晨落在松针上的第一粒寒露。但它出现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绝对零度般威胁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涟漪，猛地从那一点扩散开来！
悬垂的水流受到了牵引，瞬间改变了形态！原本柔和如带的清凉水流，骤然凝结！底部末端化作一道尖锐得令人心悸的冰锥，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刺王默手臂上那道毫无防备的伤疤！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
王默只觉得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扑面而来，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啊——！”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后仰倒！然而石台光滑，她重心不稳，眼看就要狼狈地摔落下去——
就在那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冰锥尖端即将刺入皮肉的千分之一秒！
水王子指尖那粒微小的冰晶无声地碎裂，化作一缕蓝白色的冷雾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那道致命的冰锥，也在同一刹那凭空瓦解，重新化为毫无威胁的清凉水流，温柔地拂过王默惊魂甫定、剧烈起伏的胸口，溅开一片冰凉的水花。
一切发生与结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唯有那瞬间爆发又被瞬间剥夺的极致寒意，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烙印在王默的感官之上。
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身体因后仰的惯性半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湿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寒意更甚。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怖冰冷，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让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的水王子。他依旧站在那里，姿态未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刹只是她过度惊惧产生的幻觉。唯有他那双冰封般的蓝眸，此刻正微微垂下，凝视着自己刚刚凝结过冰晶的指尖，那眼神……竟带着一丝极其罕有的、近乎探究的空茫。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抬眼，目光重新落回狼狈的王默身上。
“温度，”他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永恒不变的法则，却比这宫殿里任何一处水流都要冰冷，“不过是人类感官制造的脆弱幻觉。”他的视线扫过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最后定格在她那只刚刚死里逃生、此刻正微微痉挛的手臂上——那被水流拂过的伤疤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冻红。
幻觉？王默急促地喘息着，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刚才那瞬间的极致严寒浸透了，冻红的指尖和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破嘴唇。那深入骨髓的冷意，比之前伤疤的阴冷酸痛还要刺骨千百倍。眼前这个存在，掌控着水的王子，他那份非人的平静和指尖瞬间迸发的死寂冰寒，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惧。
几乎是本能地寻求着一点点热源——任何一点能驱散这可怕寒冷的源头！视线慌乱地扫过水王子苍白的颈项，那里，覆盖着薄薄肌肤的颈侧，似乎能隐约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象征生命流动的起伏。
她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
那只刚刚被冻得通红、兀自颤抖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和寻求庇护的软弱，猛地向前伸出！指尖带着冰冷的湿意和微弱的颤抖，猝不及防地贴上了水王子颈侧裸露的肌肤！
指腹下的触感，让王默冻僵的思维瞬间一片空白！
不是预想中金属般刺骨的冰凉！也不是深水那种吞噬一切的死寂寒冷！
那皮肤……竟然是温热的！
一种恒定的、如同蕴藏在深海火山口附近、被地热长久烘烤过的岩石般的暖意，透过她冰冷的指尖，清晰地、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那暖意并不灼烫，却异常沉稳有力，霸道地穿透了她指尖的麻木和冰冷，带着一种鲜活生命的搏动感，一下下，如同温暖的鼓点，敲打在她几乎冻结的神经末梢上！
王默整个人都僵住了。维持着那个笨拙前倾、一手按在他颈侧的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肌肤相贴的地方——冰与暖的交界点。
水王子显然也未曾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他颀长的身躯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冰蓝色眼眸，清晰地映出眼前人类女孩惊愕茫然的脸庞和她那只贴着自己颈侧、正贪婪汲取着温暖的手。唇线抿紧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又或许是想抽身退开。然而最终，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波澜。他没有动。
没有斥责，没有推开。
甚至，颈侧那平稳的、带着恒定暖意的脉搏，在她的指尖下，依旧沉稳地跳动着，无声地提供了这宫殿里唯一的、真实的温热源头。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外面暴雨砸在穹顶的狂暴喧嚣，反衬着殿内这诡异而寂静的僵持。王默冻僵的手贪婪地汲取着那不可思议的暖意，僵硬的身体开始一点点解冻，细微的颤抖也渐渐平息。这微弱的热量奇迹般地安抚了她所有紧绷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微呜咽，从王默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那暖意仅仅温暖了她的手和与之相连的小臂，全身其余部分，尤其是被湿透衣物包裹的双腿和赤裸的脚踝，依旧浸泡在宫殿无处不在的、冷彻心扉的湿寒水汽里。刚才片刻的暖意带来的短暂麻痹消失后，更剧烈的寒冷如同无数冰针，猛地刺入了她疲惫的筋骨深处！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大幅颤抖，牙齿咯咯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水王子的目光，从她贴在自己颈侧的冻红手指，缓缓滑向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再到她蜷缩在冰冷石台上、被湿冷裤管紧贴的小腿，最后，落在那双赤着、脚趾已经冻得发青、紧紧蜷缩起来踩在石台上的脚上。
那双冰封的蓝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同平静无澜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微小却沉重的石子。
无声无息地，王默脚下冰冷的石台表面，原本只是浅浅覆盖着一层冷凝水膜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
那水流起初极其轻柔，如同温泉初涌，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温柔地漫过她冻得发僵的脚趾。紧接着，水流迅速扩大、升高！
仅仅一个呼吸间，原本冰冷坚硬的石台表面，竟被一层温热、透明、散发着柔和氤氲水汽的液态“地毯”完全覆盖！那温暖的“水毯”温柔地包裹住她冰冷的脚踝，漫过脚背，细腻的水流抚慰着每一寸冻伤的肌肤，源源不断的暖意顺着脚心、小腿，如同苏醒的暖流般迅速向上蔓延，驱散着盘踞在四肢百骸的酷寒！
“啊！”王默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脚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石台，而是荡漾着一片温暖的、清澈的水泽！那舒适的暖意让她被冻得麻木僵硬的脚趾不由自主地放松、舒展开来，贪婪地感受着水流温柔的包裹。
带着巨大困惑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水王子的身影，想要一个答案。
视线撞进那双幽深的蓝眸。
水王子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垂眸的姿态。然而这一次，王默清晰地看到了——
他那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的、近乎透明的耳廓尖端，此刻，竟染上了一抹极其陌生、极其突兀的……淡淡的绯红。
如同初春时节，第一朵绽放在寒冰边缘的、脆弱而灼目的海棠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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