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三个月，王默每晚都梦见伙伴重伤的画面。
深夜溜到净水湖畔发呆，却看见水面映不出自己的倒影。
“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她苦笑着把灼痛的伤疤浸入湖水。
水下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扣住她手腕。
“人类的女孩，你的伤疤在哭泣。”水王子浮出水面，指尖冰凉，“需要按住伤口才能止痛吗？”
夜风穿过寂静的林间，带着初秋的萧瑟，拂过王默裸露在外的胳膊。那里，一道蜿蜒暗红的伤疤，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蜈蚣，盘踞在她的小臂上。风掠过时，一阵尖锐细密的刺痛便猛地窜起，直钻入骨髓。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痛楚压过这熟悉又恼人的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拨动那根深埋在皮肉之下、连接着焦灼回忆的丝弦。伙伴们在战场上全身浴血的模样，陈思思绝望的眼神，舒言推开的最后一刻……这些画面如同被诅咒的默片，在她合上眼的那一刻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无声地在黑暗里反复播放，搅得她精疲力竭。
静水村安详的轮廓在远处沉睡着，没有一丝灯火。王默无声地叹了口气，脚步声轻得如同飘落的叶子，离开沉睡的村落，绕过寂静的花圃和林木，凭着模糊的印象，走向记忆深处的某个方向。风似乎更冷了些，穿透她单薄的睡衣布料，带来一阵颤栗。手臂上的伤疤回应着寒意，又是一阵闷闷的抽痛。
终于，那片记忆中的水域出现在眼前。月光吝啬地洒落，勉强勾勒出净水湖那片浩瀚无边的幽暗轮廓。湖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深不见底的墨玉，吸纳着一切光线和声响，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沉寂。寂静，纯粹得令人心头发慌。她一步步走近，直到冰凉的湿气带着湖水的清澈气息包裹住她的脚踝。
湖岸边的泥土带着湿润的凉意。王默慢慢地蹲下身，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目光投向那墨色的湖水深处——那里或许藏着另一个静谧无声的世界，能让她逃离脑海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嘶鸣和血色。
她下意识地看向水面，期待着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哪怕只是一个轮廓也好。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沉沉的、完整的黑暗。月光，周围草木的暗影，甚至夜空中稀疏的星子，都在平滑的水面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唯独她蹲在这里的身影，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抹掉了一样，水面空空荡荡。
一股冰冷的寒意，远比这秋夜更深重的寒意，倏地窜上她的脊背。王默猛地眨了眨眼，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将脸贴到水面上去寻找那个本该存在的倒影。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光滑如镜的水面，清晰地映照着天空和岸边的一切，唯独拒绝了她。
“呵……”一声压抑的、带着点自嘲的苦笑逸出她的唇瓣，在死寂的湖边显得格外突兀，“看来……幻觉真的越来越严重了啊……”声音轻飘飘地散在风里，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虚弱无力。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蹲着的姿势似乎再也无法支撑这份沉重。她索性向前挪了挪，右腿试探着浸入冰冷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猛地顺着肌肤蔓延上来，激得她微微一颤。但这寒意奇异地暂时压过了伤口持续不断的灼痛。
手臂上那道暗红的疤痕又开始不甘寂寞地灼烧、鼓胀，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舌在里面舔舐。王默皱着眉，目光落在那道丑陋的印记上。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或许是想用这刺骨的湖水彻底浇熄那灼人的火，或许只是想用更强烈的刺激来证明自己此刻尚在清醒。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那只带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小臂连同那道灼痛的伤疤，一点点沉入墨玉般冰凉的湖水里。
就在那滚烫的肌肤即将触及水面的刹那——
“哗啦！”
平静如死的湖面猛地炸开！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仿佛撕裂了空间，骤然从墨色的水下深处探出！带着冰寒刺骨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闪电般扣住了王默那只正要浸入水中的手腕！
那触感冰冷得如同千年寒铁，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深处。王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从她喉咙里撕裂而出，恐惧的本能让她猛地向后挣脱！
但那五根冰冷的手指却像最坚固的锁扣，纹丝不动地将她的手腕钳制在原地。巨大的力道带着一种非人的稳定，她仓惶倒退的动作反而被这股力量制止，身体被拉扯得半跪在湿漉漉的湖岸泥地上，碎石硌得膝盖生疼。
水花哗啦啦地溅落，在她狼狈的脸上留下冰冷的湿痕。
水面再次涌动，像一块巨大的、被无形力量撑开的黑色绸缎。一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影从破裂的水幕中无声地升起。
银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紧贴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发梢还在不断滴落冰冷的水珠，砸在平静下来的湖面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身上那件样式奇特的淡蓝色长袍，竟滴水不沾，依旧光滑如初。是水王子！那双如同最纯净的蓝宝石般的眼眸，深邃得仿佛蕴含着整片海洋的秘密，此刻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寂。
四目相对。湖岸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又被一种更深的、无形的压力所取代。月光似乎也凝固了，只在水王子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而冰冷的轮廓。
王默急促的喘息还未平息，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残留的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滚落。刚才一瞬间的极寒触感仿佛还烙印在手腕的皮肤上。
“水……水王子？！”她终于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那双幽蓝的眼眸上。手腕还被他冰冷的指尖钳住，那份非人的稳定感让她既无法挣脱，又感到诡异的安心。
水王子并未松开手，他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那只被牢牢扣住的手臂上。确切地说，是落在浸泡在冰凉的湖水中、那道微微扭曲的暗红色伤疤上。那疤痕在墨色的湖水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灼烧。
“……人类的女孩。”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滑过幽谷中的卵石，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却也带着湖底深处的寒意，穿透了夜晚的空气，清晰地传到王默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重量，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胶着在那道疤痕上，仿佛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他微微抬眸，重新看向她因惊吓和水痕而显得狼狈不堪的脸庞，平静地陈述道：
“你的伤疤，”他顿了顿，那冰泉般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叹息的涟漪，“在哭泣。”
王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哭泣？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伤疤，又看向那双不含丝毫杂质的蓝眸。那目光太过清澈，太过笃定，仿佛穿透了她的皮肉，直接看到了疤痕深处某种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汹涌的痛苦。手臂上的灼痛似乎在这诡异的注视下变得更加清晰，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带着无声的嘶鸣。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酸涩蓦地冲上鼻尖。
水王子苍白的指尖依旧扣着她的手腕，那份冰冷的禁锢感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的力量。他略微偏了偏头，银蓝色的发丝划过一道微光，幽深的蓝眸专注地停留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像是在审视一件令人不悦的瑕疵。冰蓝色的光泽在他指尖凝聚，如同一滴最纯净的湖水即将滴落。
他没有急于动作，反而抬起眼睫，目光再次与王默茫然不解的眼神相接。薄唇轻启，那清冽如山涧流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头激起层层波澜：
“需要按住伤口，”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才能真正止痛吗？”
按住伤口？王默的思维瞬间凝固。手腕上冰凉的触感依旧清晰，而他话语里那个“按住”，绝非仅仅是字面上的含义。一股莫名的预感让她浑身僵硬。
未等她消化这句话，水王子的指尖微微一动。凝聚其上的冰蓝色水元素光芒骤然变得柔和而明亮，不再是刺目的寒光，反而像是最纯净的月光被赋予了生命。那光芒轻轻覆盖在她狰狞的伤疤之上。
“唔……”一声极其细微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王默喉咙里逸出。不是痛苦！恰恰相反！当那冰蓝的光芒触碰到疤痕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凉舒适的溪流猛地注入了那持续灼烧的焦渴之地！
仿佛干裂的土地骤然遇见甘霖，那深入骨髓、日夜折磨的灼痛感，竟在这股奇异的清流冲刷下，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瓦解、退散！那是一种透入灵魂的舒缓，每一寸被高温舔舐过的神经末梢都在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沁凉。
原本狰狞凸起的暗红疤痕，在这柔和的光晕笼罩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变化。刺目的红色迅速褪去，如同沸腾的岩浆冷却、凝固，呈现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暗色。表面的扭曲起伏也变得平复了一些，仿佛有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正在细致地抚平岁月留下的褶皱。
王默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手腕上的禁锢，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全部的心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迹般的变化所攫取。她的手还半浸在冰凉的湖水里，伤疤处的清凉舒适与湖水的冷意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奇特的安宁。她下意识地微微垂下头，怔怔地看着那道正在被“抚平”的伤疤和水王子专注的侧脸。月光勾勒着他精致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湿漉漉的纤长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片刻之后，光芒渐渐收敛、消散，仿佛完成了最后的洗礼。那道疤痕不再狰狞刺眼，如同熄灭的炭火，留下深沉的印记，但那份日夜不休的灼痛，确实被神奇地抚平了，只剩下一种微凉的余韵。
水王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小臂上，如同在确认最后的痕迹。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指，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些许力道，但并未完全撤离。那份冰冷的触感，依旧清晰地传达着存在。
王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半跪在冰冷的湖岸潮湿泥土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还留在水中。手腕内侧传来水王子指尖那恒定不变的冰凉，像一枚落在脉搏上的寒玉。那道狰狞的疤痕，经过那冰蓝光芒的洗礼，终于停止了日夜灼烫的哭喊，只余下一片沉静的、深色的印记和丝丝缕缕沁入骨髓的凉意。
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比刚才的剧痛更让人无所适从。她茫然地抬起眼，视线恰好撞进水王子垂落的眸中。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了初次浮现时的洞悉与沉寂，只剩下一种专注而深沉的静谧。
“好……好多了……”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谢谢……谢谢你，水王子。”
水王子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她的手腕内侧，力道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接触。他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从她小臂的伤痕缓缓上移，掠过她沾着水滴的下颌、微张的嘴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写满了茫然、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眼睛里。
湖边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微风掠过水面带起的极其细微的涟漪声滑过寂静边缘。王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水王子指尖那点冰凉的触感，此刻如同一个漩涡的中心，将她所有的感官都吸附过去。她忘了呼吸，膝盖被碎石硌得发麻也浑然不觉。
时间无声地流淌。
水王子的指尖，终于极其缓慢地、几乎感知不到痕迹地松开了些。那冰寒的禁锢感微微减弱，却又未曾完全撤离。就在王默以为他即将抽身退回那片深水时，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却沿着她手腕内侧柔嫩的肌肤，极为克制地向下一滑。
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冰泉般的凉意，却准确无误地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那微屈的指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般的轻柔，缓缓地、坚定地滑入她微蜷的手指之间。
王默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细微却强烈的电流，顺着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猛地向上窜起，瞬间麻痹了她的脊背！
冰凉与温热的肌肤紧紧相贴。他的指腹带着深水的冷意，却细腻而稳定，每一寸移动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官之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却又被那份坚定轻柔地引导着松开。然后，他的手指滑入她的指缝，以一种不容置疑又不失温柔的力道，轻轻扣住了她的指节，最终，十指无声地交缠在了一起。
掌心相贴。
一种全然陌生的触感席卷了她。他掌心的线条并不柔软，带着某种玉石般的坚硬轮廓，却奇异地将她有些汗湿的温热掌心完全包裹覆盖。冰与火，奇异地交融在这紧密的贴合之中。
王默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脸上血色褪尽，又在下一秒轰然上涌，一片滚烫。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目光惊慌失措地投向水王子的脸。
那张如同冰雪雕琢的脸上，依旧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紧盯着她的幽蓝眼眸深处，锐利得像是剔透的冰棱，又像是深海中涌动的暗流，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震惊和那份无处遁形的慌乱。他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直接看到她灵魂深处那剧烈震颤的核心。
“……这样，”水王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如冰泉敲击玉石，清晰地流淌在凝固的夜色里，带着一种沉静的陈述语气，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伤疤，就不会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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