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的某天,孤忆起曾经的那些时光,始终看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王位?血亲的关怀?天下人的瞩目和敬畏,亦或是子建……
可惜父亲从未真心眷顾于孤,天下人之所以唯命是从,也是出于对孤的忌惮,孤处心积虑争夺王位,为得是留住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到头来,父亲的宾天、母亲的漠视,子建以死相逼,离孤远去。
那天,孤多想子建能犹豫一刻,哪怕只有一刻……有一刻,还想留在孤的身边。
孤想去抓住那杯酒,抓住孤的弟弟,可什么都晚了,如今孤才明白,孤不是恨子建,孤是害怕子建抢走孤的东西,也害怕别人抢走孤的子建。当年,孤怕他被抢走,几番想要毁了他。
可杀他,孤怎能落忍……
今夜无风,亦如初登世子之位那晚,父亲背对着他,漠然回头:你可知为何帝王自称寡人吗?孤身为王,身侧,是无一人可信的。
孤所珍爱的终究成了指尖流沙,孤身侧,应当空无一人。
“咳咳咳!咳……”巨大的悲痛溢到浓时,情绪激动难自抑。曹丕滚到床榻之下,自喉头猛地涌出一口浓血。
他颤抖着身躯,呼吸薄弱:
“来人,将太子唤进来。孤,有话托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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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七年,五月十七日,魏文帝病逝。
曹叡登基称帝。
茶馆内,数张木桌旁皆围坐着四五个人,谈论着什么。茶馆外人声鼎沸,只听一道悠长尖细的声音自外面响起,众人的神色才惊讶惶恐起来。
随着一只尊贵的脚面踏进来,在场无人不下跪叩首:
“草民叩见陛下!”
“……”曹叡从乌鸦鸦的脑袋扫视而过,只见众人皆下跪,唯独角落里那个身着白袍、身形清瘦的男子稳坐着不动声色,手中只握着碗凉酒,云淡风轻地瞥了过来。
他目光微异,心头大震,难道这便是父王多年来遗落在外、且日夜牵挂的……弟弟吗?
“叔父,”他步步走了过去,自对桌坐下,“可还记得我?”
我凝视着他俊朗的脸庞,只觉得此人越长越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轻笑:“你长大了。”
“长大的只是年龄罢了,若论资质与谋略,我同父皇还差得远呢!”他顿了顿,抬眸看着我,“父皇他已故去数日,叔父似乎,全然没有一点哀伤呢。”
我握着酒碗的手指猛地颤抖,良久,我勾唇露出一抹苦笑。
若谈哀伤,岂是能从区区面貌看出来的。
“父皇三次伐吴,皆因时机不够成熟,无功而返。再加上他老人家整日心事重重,惹上了心病,便整日借酒消愁,实在作践惨了身体。”说罢,曹叡叹了口气。
我强忍心头如虫蚁噬咬而密密麻麻的痛意,将酒水一饮而尽。扣在桌面时,语气浸上浓浓的凉气。我问:“皇后身体可还好?”
曹叡听后忽地皱眉瞪眼:“那个女人?!好端端地提她做甚?”
我微微一愣,隐约从他神色中睹出了子桓的样子,那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阴郁和狠戾。由此我才猛地想起,他并非郭照之子,而是,甄宓的儿子。
曹叡站起身,目光冷冷地俯视着我。
“想必叔父不知我此行来的目的。我能在这茫茫江湖之中寻到叔父的踪迹,实在不容易,但父皇的遗嘱,我不能不从。”他继续道,“父皇心知叔父厌恶大族,此生不愿再踏进皇城一步,便在临终之前,托我替他再见叔父一面,了却心愿。”
半晌,我呼吸平缓:“陛下有心了。”
“你就不想问问,他托了什么话给你?”
我紧闭上双眼:“无需陛下开口,吾自当心知肚明。”
曹叡嘴唇抽动,目光复杂地抬眸问道:“叔父可还恨他?”
我的手自袖口中攥紧又松开,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数年恩怨,茫茫一朝,吾心中只有一言未来得及说。”
曹叡赶紧上前一步:“请讲。”
“…谢先帝往日不杀之恩。”
那杯送行酒,了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也是那杯送行酒,才使得我这后半生能够逍遥自在,游若浮萍。
至于那些伤筋痛骨的“情谊”,它牵绊了我们的一生,今而何不让它乘风随落叶而去,放过你,也放过我呢。
人死如灯灭。子桓,来世若有缘分,只愿你我别再相遇于权谋之大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