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身侧,应当空无一人吗?
…
炉火旁,曹丕摩挲着手中的玉串,目光犹如黑洞,仿佛脸上的光亮,都被吞噬了去。
“陛下不该就这样放曹植走了,”司马懿走近,“陛下乃天子,天下谁人的命不为陛下所用?但倘若有人一旦成了陛下的软肋,则后患无穷,断不能留。”
半晌,寂静中响起一道无力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要孤杀了他。”
而后,一双阴翳的血红眼睛自幽暗中抬起,语气低沉:“司马懿,你好大的胆子。”
奈何那人毫不畏惧:“陛下不敢,还是狠不下心?”
“……”曹丕摇晃着从地上站起身,指尖同声线一并颤抖,“若是你的亲胞弟,你狠不狠得下?”
司马懿听后,轻蔑一笑,背过身去,道:
“曹彰的死稳固了陛下的太平江山,防止王室叛乱的崛起。曹植的死,则能除去陛下一大心患,平定帝心。曾经,陛下身为世子,受人压制,做事处处形格势禁,而如今陛下乃帝王,为何偏偏却受那文人曹植的牵制?”
偌大的宫殿恢复了一片无声的寂静,待烛火燃尽之时,曹丕才哑声道:“之建是孤的至亲至爱,若没了他,孤要这万里江山,又有何意义。”
司马懿猛然回头:“陛下和先帝,当真是差远了呢!若先帝还活着,定然后悔当初做的决定。臣只道最后一句,要巩固地位,必杀曹植!”
说罢,拂袖而去。
今日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今日的夜,狂风大作。
郭照取下头上金钗,透过昏黄的铜镜,看到了款款走进来的一抹风尘身姿。她颇感意外,若没记错,对方已经有一年半载没有踏进过她这寝宫了。
来人未来得及坐下,除去一身寒霜和风气,就开了口。
“司马军师要孤赐死子建,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想到时至今日刚见一面,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率先听到的,竟又是那个人的名字。郭照凝望着镜中自己娇媚的面容,扯出一抹冷笑,“妾身怎敢为陛下举谏?”
曹丕开门见山:“那么几年都过来了,现在你装什么?”
“……”郭照站起身,漫步朝他走近目光如炬:“妾只是认为,此人乃陛下至亲手足,须得陛下跟从自己的内心来决定。”
曹丕吐出一口浊气,坐在榻上,道:“孤也这般认为。子建他不是那种会背叛孤的人,哪怕他厌恶极了孤…孤也该相信他。”
郭照背对着他,面容越渐扭曲,满目尽是憎恨的疮痍,待她转过身来,却又是变了一副面孔。
“可司马军师的话也要斟酌再三!”她跪在曹丕脚下,伸手握住其衣袖,缓缓攥紧道:
“这个人可杀不可杀不是重点,而是陛下能否,狠得下心来。”
手中的衣袖忽然颤抖几许。
郭照望着头顶的那片阴影,勾唇一笑:“瞧瞧陛下这副牵肠挂肚的模样,一整颗心怕是都系在那临淄侯的身上,对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可他倒是去心潇洒呢!”
郭照拿起案上的纸,指尖勾勒着诗句的秀丽轮廓:“明日一别,应该很快就把陛下给忘掉了吧?”
曹丕的呼吸猛地猛烈起来,如火的眸子透过黑暗落在窗外的滚滚风云之中。
他咬牙道:“孤是帝王,是兄长,他是臣子,是弱弟!孤能要他生,要他死,也能要他生死皆不可忘!”
……
“兄长果真兑现了承诺,前来为子建送行。”
我抬眸,举起手中的茶水,敬向案对面的人。
“子建,你仔细斟酌,这一走,可谓是永别。”子桓的声音犹如沉入湖底的沉重石块,幽深莫测。
我一笑:“斟酌或不斟酌,又有何用处呢?”
子桓用力地合上双眼:“子建,孤给你机会,让你说个够,把你想说不曾说的,都说出来!”
忽然,他睁开眼睛,血红的眸子直直盯着我。
“说啊!只要你说……”
“够了。”我冷冷打断他。
他颤了颤睫毛:“你无话可说?”
我将茶水一饮而尽,只告诉他:“世间无不散之宴席,即便是兄弟,也有相看两生厌的时候,何况你我注定是要分离的。”
“为什么?”他心如死灰却仍要问我,“我们血脉相连,为什么就不能永远在一起?我不过是想留住一个人,就这一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处处让我不如意、处处…处处给我添堵!”曹子桓只觉得,心脏被一把大手揪扯得鲜血淋漓,骤停了。
他疼得几番说不出话来,腰杆难以支撑起这早已麻木的肉体。
对此不予回应的我,又何尝好受一分一毫了呢?难道看着他痛苦,我就会解脱吗,永远不能,从来都不能。
半晌,他缓过气来,扬起下巴,落寞抬眸,吐气再无往日温情,取而代之的是如寒露般的薄凉。很快,他抬了抬手,一位侍者便从外面走进来,将托盘中的酒倒入我的杯中。
“子建既要上路,何不,饮了这杯送行酒。”
杯中水面渐渐平息,映出我的面容,我静静凝视着那另一个我自己,在心里苦笑一声:终于轮到我了吗?
我这一辈子尝过各类滋味的酒水,有醇甜有辛辣,有清淡也有浓烈,也尝过令人兴奋的恭贺酒,和痛失亲友的独愁酒,但唯独没尝过这至人于死地的送行酒。
我端起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再抬起眸时,双眸已被泪水所朦胧,那一瞬,我看见子桓脸上浓烈汹涌的悔恨不舍。
他朝我扑了过来:

“子建!”
杯子滚落在地上,我望着它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膛中狂躁而跳着,我捂着胸口,朝跪在我脚边的子桓瞪去。
酒是假毒,他之所以做这么一出戏,是想试探我疏离他的决心。
凝视着我错愕的面孔,他无力地凄然笑说:“子建,你是真君子!”
“……”
我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在他热切得滚烫的目光之下,一步步走了出去,走出苍白的宫地、朱红的宫墙,直至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浓浓夜色,萧瑟竹林,我的身体拖着疲惫残破的灵魂,朝着不知边际的江湖地带游去,一步一哽咽。
子桓哥哥。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副情形了?
十七岁的夏季,我记得,记得执笔作画,子桓从后环着我,一声声如磬的调笑。
那时的子桓,纯真善良、意气风发,他的嘴角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子建,我教你射箭,你再为我作首诗吧!”
云天之下,飞鸟的影掠过,斑斑驳驳映射入我的眼眸,将回忆的脆弱薄纱生生撕开。
我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呼唤,酥心温柔。
“子建。”
我随风回过头,眼中烙入邯郸子淑的身形。
恍惚间,我笑了一下,有片刻间,我以为这是梦。
他的眼眸拉满血丝,三两步就跨到我面前,将我狠狠摁入了怀中。
坚韧的胸膛像是面不可摧毁的墙壁,隔着两颗火热跳动的心脏。我的泪无声无息地渗透入他的衣襟,所有的遗憾好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子淑,终于愿意见我了。
“司马懿运筹帷幄,为的便是一步步削弱曹氏宗亲势力,如今曹洪贬庶、曹彰遇害,而你被流放,他的阴谋算是得逞了。但你也要更加谨慎些才是 ,毕竟他的念头,可是要至你于死地的,只是陛下终究没能狠下心罢了。若我猜的不错,用不了几次更迭,外臣一旦夺权,魏国就要彻底地改朝换代,这定局,你我谁都改变不了。”
“……”
“陛下此次放你离开,于我而言是件明智之举。子建,你终于能过你想要的生活,远离这场暗地里硝烟四起的纷争,远离王室间胆战心惊的厮杀,彻底自由了。”
“可你还在里面。”我哑哑动了动唇。
“不用管我,”他苍白一笑,“这是我的命数。从我跟了你父亲那天起,便注定一辈子都要和曹家王室牵扯不清了,曹丕还在,我又怎能自由?”
我的双眸瞬间被泪水所充盈,模糊了子淑的面容。
“子建,”他的口鼻就附在我的项间,渗透出炙热到令人颤抖的声音:
“保重。”
我紧紧抱着他,哽咽得肝肠寸断,已然说不出话来。
这一声道别,我等了好久、好久……
恍若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