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蕾城堡深处,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永恒的月光替代了日升月落,幽灵的游荡也便不再拘泥于昼夜。祂的身影在空寂的走廊、尘封的房间中时隐时现,如同城堡本身投下的一道叹息。
此刻,祂停驻在一丛野蛮生长的荆棘前。荆棘之上,几朵血红的玫瑰不合时宜地盛放着,散发着近乎窒息的浓郁甜香。它们是被城堡里久违的“热闹”惊醒的。半透明的幽灵伸出手指,任由一朵玫瑰的花瓣虚幻地穿过祂的躯体,仿佛一个冰冷的吻。在这令人晕眩的花香中,幽灵空洞的“心”底,竟泛起一丝近乎愉悦的涟漪。祂开始期待,期待接下来上演的剧目——是悲是喜?戴着镣铐起舞的乌鸦,在血泊中挣扎欲飞的白鸽……多么讽刺而徒劳的画面。所有人都在命运的蛛网上挣扎,做着注定徒劳的功。
除了——
祂的目光穿透层层墙壁,仿佛锁定了某个特定的存在。
……那只戴着黑色礼帽的雪鸮。
一个无声的诘问在祂的意识中盘旋,如同诅咒的低语:
戴着黑色礼帽的雪鸮啊,你为何不会流泪呢?
我的玫瑰已枯萎,我的血脉已断绝,我的王冠已粉碎,我的城堡正在分崩离析……
戴着黑色礼帽的雪鸮啊,你为何……不会流泪呢?
幽灵的目光掠过荆棘丛旁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窗帘的阴影后,藏着那个沉浸在自己小小幸福中的人类少女,她丝毫未曾察觉身边玫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走向凋零。幽灵对此漠不关心,继续哼唱着那不成调、无人能懂的歌谣,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走廊尽头。
仙境森林一处隐蔽的树洞内,由巨大发光蘑菇提供的微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这里相对安全,暂时隔绝了女王的搜索和镜空间的冰冷。
建鹏背靠着潮湿的木壁,大口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伏击和逃亡狂跳不止。亮彩担忧地守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将他们从曼多拉镜阵边缘险险拽出来的小野叶,此刻正悬浮在两人面前。他那张总是带着点滑稽或急躁的叶子脸上,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建鹏,”小野叶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打破了树洞内压抑的寂静,“听着,下面的话很重要,我只说一次。”他翠绿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建鹏,一字一句,如同冰锥扎下:
“你们中,有一个叛徒。”
空气瞬间凝固了。
建鹏猛地抬头,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叛徒?!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小野叶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因为某些……无法抗拒的原因,我们无法直接告诉你们真相。但是,情况已经万分紧急!你必须提高警惕,睁大眼睛,仔细留意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她的破绽……其实很多。”
“叛徒……?”建鹏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张张无比熟悉、无比信赖的面孔:舒言推眼镜时睿智冷静的样子,陈思思弹琴时优雅专注的侧脸,文茜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茉莉的温柔,孔雀的骄傲,亮彩的活力……他们的笑,他们的哭,他们的愤怒,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呐喊……这些曾经无比鲜活的画面,此刻都像被泼上了浓墨,瞬间被打上了巨大而狰狞的血红色问号!是谁?!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是谁出卖了大家?!
在小野叶紧迫的注视下,建鹏几乎是本能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是……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我、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的!”“一定……”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呜咽,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亮彩的心揪紧了。她也觉得伙伴们最近有些说不出的“怪”,但主人的反应……实在太剧烈了。那是一种信念被瞬间击碎的茫然和痛苦。小野叶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冲亮彩微微摆了摆叶子,悄悄传音道:“外面有动静,有人靠近了!我先上去探探情况,你们待在这里,绝对不要出来乱跑!”亮彩立刻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紧张和保证。
小野叶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绿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洞入口。
树洞里只剩下建鹏粗重的呼吸声和蘑菇光晕的微响。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亮彩……”建鹏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我……我该怎么办啊?”他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愤怒、迷茫,还有……深不见底的挫败感。
清溪峡那场惨烈的战斗,像一场永不散去的噩梦。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在女王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力量,都成了笑话!他谁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店长姐姐消失在眼前,看着伙伴们一个个被吸入冰冷的镜空间……而现在,竟然还有叛徒潜伏在他们中间?!
他们是叶罗丽战士啊!是发誓要保护人类世界的守护者啊!可是清溪峡战役结束后,新闻里滚动播报的那一串串冰冷的、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他彻骨生寒。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年龄、家庭……但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因为这场战斗,因为他们的“保护不力”,永远消失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这眼泪,既是为那些逝去的、素不相识的同胞,也是为自己——为这个无力守护任何人的、失败的“战士”。
建鹏的声音彻底哽咽了,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副模样让亮彩彻底慌了神!她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失态!在她的印象里,建鹏永远是团队里的小太阳,是那个在大家低落时第一个跳出来,用夸张的动作和响亮的声音喊着“别灰心!有我建鹏在呢!”给大家打气的人。他总是充满活力,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和绝望为何物。
可是,安慰别人的人……也是需要被安慰的啊。就算是太阳,也有被乌云遮蔽、甚至暂时熄灭的一天。
亮彩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像舒言那么聪明,能分析出叛徒是谁;也不像孔雀那么优雅,会说漂亮话来安慰人。她只是通过叶罗丽契约的纽带,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主人心中那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极度压抑和无助。曾经并肩作战的经历,常常让她们这些仙子忘记了,这些总是挡在她们身前、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主人,在人类的世界里,其实还是最需要被保护、被引导的孩子。
“主人,我……”亮彩急得小脸通红,语无伦次。她笨拙地扑过去,用自己小小的、带着暖意的手,紧紧抓住了建鹏冰凉的大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道理,只能把自己想到的、感受到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你别这样!我们还要一起打败女王,保护大家啊!你忘了吗?当初仙境大战的时候,好多好多姐妹都选择了追随辛灵仙子,可是……能跟着她一起逃到人类世界的,只有很小很小一部分啊!”亮彩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那些被石化的、被女王奴役的姐妹们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大部分仙子姐妹……她们都……好多好多痛苦!就连我们这到了人类世界的小部分,也……”她想起那些被人类孩子嫌弃、被遗弃在角落的娃娃岁月,想起黑香菱……
“我变成了娃娃以后,每天只能站在橱窗里,看着辛灵仙子一个人为我们东奔西跑,到处找善良的主人……那时候,我真的恨死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一点忙都帮不上!”亮彩的眼泪也大颗大颗掉下来,但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吸着鼻子继续说,“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主人你!我终于能发挥自己的力量了!我超开心的!可是……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和一丝残留的愤怒,“当我看到黑香菱……她选择了女王那边的时候,我真的好生气!好难过!虽然……虽然我知道她在仙境和人类世界都受了好多委屈,被欺负……但我当时就是没办法冷静下来,没办法原谅她……”
亮彩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混乱的语言,眼神里透出一种朴素的、源自经历的领悟:“但是后来……我发现,黑香菱她,其实也在偷偷地帮我们。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传递消息,或者挡住一些攻击……所以,”她抬起头,用那双还含着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建鹏,“我觉得,就算她因为她的主人选择了女王那边,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亮彩自己也觉得有点混乱,甚至有点后悔。她这是在劝主人不要和那个叛徒计较吗?好像跑题了!可是,除了这些亲身经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总是这样,记不清太多大道理,只记得那些让她哭过笑过的事。
然而,在她这番混乱却无比真挚的“劝解”下,建鹏剧烈起伏的肩膀竟然慢慢平复了下来。他反手用力握紧了亮彩小小的手,那力道甚至有些大,但传递出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决心。他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聚焦,变得异常锐利和认真:
“亮彩,谢谢你。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力量感,却多了一份沉重的底色,“我一定会揪出他的!那个背叛伙伴、伤害大家的叛徒!”
“……”亮彩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眼睛,有点懵。说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嘛?主人还是执着于揪出叛徒。她无奈地在心底小小声嘀咕了一句,但看着主人重新振作的样子,她还是感到一丝安心,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建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