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枝寻

我第一次遇见谈枝寻的时候十六岁半。彼时少年，对生活中一切规训都有一种原始的破坏的冲动，因之颊骨常挂乌青和淤红的印迹，拳山几乎起茧，目中无人地对所有稀松平常的时刻宣战。

十六岁半的春，照例在走廊边罚站，而谈枝寻带着一阵蝶似的风从灰白的光里走来——我当然知道这是太庸俗的烂台词，但她扭发圈扎马尾的刹那，我生命中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真的被避无可避地牵起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叛逆”失彩于她瞥向我而我下意识偏头的片刻。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掉了曾经谙熟的物理公式跟生物定理，9331的豌豆口诀被吹涸，幻化成柏拉图的生平共玫瑰湖的后果。

我坐在她后一排的每一秒钟都有一种心脏震动的实感，因为她的马尾好像又扫过我的笔袋了。谈枝寻，枝寻，想圈住她发绳上翻飞的蝶而又逡巡于告白后越走越远的可能，在日记的扉页写“可是真的甘心只能做朋友吗？”而传试卷的时候又会小心翼翼避开她的手。或许仅仅是描摹她名字的笔锋，我都会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怎么样告白的？就快记不清了。

高二的夏天太浓绿，苏州的五月也过闷热，手一抓就是满握的水汽。

戳戳她肩膀递过去的半只耳机里面播放到张悬的《喜欢》，旋律唱到“在所有不为人知的快乐里，我最喜欢你”时她转过身来看我。大课间，班里吵得听不到我的心跳声音。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而只敢屏息于她的凝视。

是的，谈枝寻，我很喜欢你。声音和心情都不受控制，以致沉默着等待的几秒里世界都变得好安静。

她的回答我记不清了，但她眉眼的春色太浓密，比她的答案更像一个肯定句——这是太美好以至于我会故意淡忘掉的畴昔——我们终于，终于，终于，在一起。

然后很照常地恋爱，约在咖啡店自习，升入高三，瞒着父母见面跟牵手。高考掉最后一门的时候约定说要去一个城市念书，要在一起很久很久、无论怎样都不可以忘掉对方的，出志愿的时候却发现我们最终还是南辕北辙。不过没关系的，没关系，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

十九岁的春天，日语综合太难背，原著阅读还没来得及翻成能被理解的语言，但她的心情我突然开始猜不透了。

我的父母在我十九岁的春终于结束了廿多年畸形而无爱的关系，但我知道那时我已经是不可以再落泪、也不能再被无条件深爱的大人。有时想告诉枝寻，“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一边又感到我们是兵分两路的不安，原本同乘的心情，终于有人脱轨走上了辅路。

我想我们该谈谈的，但那个夏天里她跟我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今白，我要出国了。而我没有问出口的话是：枝寻，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重要，对么？

枝寻出国了，去机场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因为我想如果她也很爱我的话，怎么会不愿意回头看呢？但我也知道或许她真的不会回头了。十九岁，她从上海起飞的那天苏州没有月亮，而我酗低咖啡因太多，咽多少褪黑素都不能闭眼。

半梦半醒的某个瞬间里我点开了她的微信聊天，她没有跟我道别，也没有跟我说“再见”。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永远也没法“永远”了。

但我已经长大了。廿五岁，见到她是会笑而不是会痛了，我已经都忘掉了。她是我的永不回头的春天，我真的没办法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