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粮食、布匹,包括你上次提到的东西我都让人列在这上面了。”
阿诗勒隼在说什么,李长歌完全没听进去。
——她嗅到一丝极幽深的气味。
“你再看一下,还没有需要的东西。”
——是草木被碾碎后的清甜。
——是雨后的森林,宁静、安谧,日光绰绰,清风徐徐。
——是很舒服的味道,是令人想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味道。
“……李长歌?”
李长歌猛地回神。
“啊?啊,好,我检查一下。”她接过阿诗勒隼递给她的羊皮卷时显然的心不在焉,引得后者稍稍挑高了一侧眉毛。
“身体不舒服?”阿诗勒隼问她,“没休息好?”
“不……没有,是你点的熏香。”李长歌不太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儿热,说不定已经红了。她已经意识到了这熏香是做什么用的,所以才格外不自在。如果不是阿诗勒隼正看着她,她肯定要狠狠拍自己脸颊几下,再唾骂一句这该死的乾元本性。
阿诗勒隼盯了她小半晌,像是意识到她为什么突然面红耳赤一样,轻笑了一声。
有什么可笑的?李长歌在心里暗骂一句,熏香又不是我点的,我只是个被牵连的受害人。
“安抚乾元的熏香而已。”阿诗勒隼说,“别说你没用过。”
虽然不像坤泽那样有明确的雨露期,但事实上,乾元也有类似的特殊时期,更大的情绪起伏和更强的攻击性。在中原,搭配香料模仿坤泽雨露期的信香以安抚乾元情绪是从晋时流传起的习惯。草原上的民风更为开放,物资也较中原匮乏,这类东西不常见,人们往往选择更为原始的方法。这也是李长歌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安抚乾元的熏香的原因。
“用是用过,只是惊讶你也会用这种东西罢了。”李长歌飞快整理好情绪。她不是没用过这类特殊的熏香,但阿诗勒隼用的这种,未免太好闻了一些,本意安抚,但居然勾得她乾元本性蠢蠢欲动。
阿诗勒隼正要说什么,帐篷外却突然传来通报声,说是王庭牙帐的人来了。
李长歌看向阿诗勒隼,“王庭派人来鹰师做什么?”
“与你无关。”对方还没见到王庭使者,便似已先一步了解对方来意一般,“你先——算了,你就在这里吧。”
他话音刚落,守在帐篷外的侍卫便掀起了帘幔。两名王庭使者进来,向鹰师特勤行礼。
阿诗勒隼起身迎向他们。
变了,李长歌察觉到,那如雨后森林一样恬静平和的熏香味道突然发生了微妙地改变。
——是草木被碾碎后的清甜。
——更为冷淡,沉而凉,是幽深的森林,拒绝一切生命的探访。
——是令人畏惧的味道,是生人勿进、无动于衷的味道。
这气味的改变未免过于鲜活,仿佛有个坤泽活生生地存在于这里。
她不由得蹙起眉。
这真的是熏香能模仿出的味道吗?
“……大可汗担忧特勤身体,特遣我等前来探望。另外,大可汗思念特勤,如果特勤方便的话,还请前往牙帐与大可汗小住几日。”
王庭使者的话听上去古怪得紧,将李长歌飘出不知多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微微抬起眼睫,用余光瞟了下阿诗勒隼。
阿诗勒隼像什么都没听出来一样,语气颇为公事公办,“劳烦使者回复大可汗,隼一切安好,无需挂怀,过几日自会前往牙帐向父汗请安。”
闻言,使者便也不再继续紧抓这点不放,转而谈起王庭拨给鹰师的种种过冬物资。
等王庭使者离开后,李长歌忍不住问他,“你身上有旧伤?”
“问这个干什么?”
“不然大可汗为什么特意遣人来问你身体好不好?”李长歌目露疑惑,“你好像也完全不惊讶。”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阿诗勒隼简短回答她,“检查好之后直接给穆金,他会安排。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鹰师的事你和他商量着处理。”
李长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检查好指的是自己手中这份采购物资的明细。她应承下来,又问,“这时候去牙帐请安?”
“这也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阿诗勒隼看向她,见她执拗地盯着自己,语气不由得缓和一分,“放心,跟你们大唐没关系。”
李长歌依然觉得奇怪。
“你不对。”她绕着阿诗勒隼走了几圈,安抚乾元的熏香仿佛就熏在他的衣服上,一靠近,那股重新平静下来的幽深气味明显浓郁起来,“……你把自己的坤泽养在外面?”
阿诗勒隼脸上闪过介乎于无奈和无语之间的神情。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打了个催人离开的手势,在李长歌掀开帐幔离开前补了一句,“把穆金给我叫来。”
穆金很快过来,“隼,你找我?”
他进来的时候,阿诗勒隼正单手插在自己的长卷发里,一下一下揉着后颈一小块皮肉。穆金一见这动作,眉宇之间立刻浮上一层担忧,“……你不舒服?”
阿诗勒隼长叹一声,“差点被李长歌发现。”
“她是个乾元。隼,你要不喜欢她,就不该救她。”穆金边说,边撩起阿诗勒隼的长发捋至胸前,替他揉捏上后颈那块泛着红的皮肉。
阿诗勒隼没拒绝他的帮助,虽然在后颈被触碰到的瞬间,他本能地绷紧一霎,但也马上放松下来,任由穆金摆弄自己的头发和后颈。
仔细看的话,他颈后有一小块皮肤不仅泛着红,还微微肿胀了起来,隐约现一点细长轮廓,类似于一道腺体。
众所周知,鹰师特勤阿诗勒隼是个乾元,可这道腺体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乾元的身上。
“已经肿起来了。”穆金用拇指按压上那道类似于坤泽腺体的凸起,微微施力,“疼的话,跟我说。”
阿诗勒隼摇头的时候无奈极了,他没办法安然说出类似于“不会疼只有爽”这种过分直白的话。临近雨露期,坤泽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诸如颈后散发信香的腺体开始肿胀、体感更加敏锐、痛感却变得迟钝。林林种种,尽皆证明这个坤泽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雨露期准备着自己,等待承受乾元的剥削与掠夺。他无法坦然面对这些,即使他分化成坤泽已有些年头了。
“王庭派了使者过来,父汗对这件事一直很上心。”
阿诗勒隼转而谈起远在牙帐的大可汗。他是个坤泽,这件事除了他自己、穆金、大可汗和大可汗身边的忠奴外,没有其他人知道。阿诗勒隼比较倒霉,分化的时候恰好身在王庭,他的养父杀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并严令他不许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个坤泽。
至于穆金,他知道这个秘密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却意外地给阿诗勒隼提供了一些方便。
穆金是个钝感的中庸,嗅不到阿诗勒隼身上逐渐明显起来的信香,但他对坤泽雨露期前的种种表现了如指掌,也对阿诗勒隼足够熟悉,所以在看到这个人揉捏后颈腺体时,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坤泽雨露期前的本能动作,通过揉捏腺体来缓解身体上的异样。
想到这里,穆金脸上隐约泛起点红。
“这次需要我么,隼?”他刻意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听上去跟平时一样,“如果需要的话——”
隼的雨露期在即,很难说清大可汗是不是掌握了隼雨露期的规律才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找去王庭小住,但不管怎么说,让鹰师特勤一个人在王庭渡过雨露期绝对不是个好消息。虽然坤泽的雨露期能够被特制的汤药压下,可汤药需得在雨露期正式开始时服用才有效。身处王庭,总比不过鹰师来得方便,如果生出意外……
阿诗勒隼握住他正揉捏自己后颈腺体的手。
“穆金。”他手上用力,逐渐扣紧穆金的手腕“……帮我。”
晚些时候,两人悄悄溜出了鹰师营地,没惊动第三个人。
在临近雨露期时与乾元或中庸交合,大概率会导致坤泽的雨露期提前。阿诗勒隼存的就是这个念头,让自己的雨露期提前,总好过在王庭牙帐每日战战兢兢。
鹰师附近有一处谷坳,这处不太起眼的谷坳里唯一比较特殊的一点是这里有一处温泉,十分方便事后打理自己,因此成了首选。为了不弄出太大动静,马自然是不能牵的,好在谷坳距离鹰师没有很远,徒步过去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草原上的秋季来得总是很早,刚刚八月中旬,入夜后的风就已经凉了下来,但穆金现在完全感觉不到冷。
荒野静默,月光无声,但眼前的景色足够火辣。
阿诗勒隼正除去最后一件贴身衣物。深棕色的长卷发在肩头前后荡来荡去,衬得裸体莹白润泽,如月光一般皎洁、瓷器一样细腻——到底是坤泽,即便常年习武外加四处征战,也不会像乾元那样拥有过分贲张坚硬的肌肉。他的身体近乎完美,肩足够宽,向下又奇迹般地收拢成窄窄一握,腰臀曲线饱满,大腿修长而结实。
雨露期正在逐渐融化这具如坚冰般常年自我封闭的身体,让他变得柔软,继而潮湿。
这幅美景是值得郑重其事赞美歌颂一番的,只可惜唯一有缘得见的人却只沉默地吻上阿诗勒隼的脸颊。
什么都不能说,穆金深知这点,因为无论说什么,对不得不屈服于他身下的隼来说,都无异于羞辱。隼能在雨露期前对他说出帮我两个字,就足以证明他的信任,穆金并不想失去这份信任。
夜风寒凉,刚幕天席地结束一轮交合的坤泽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阿诗勒隼扒住温泉边的一块石头,合上眼。交媾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体力活,但每次结束后他都疲惫得好像刚带兵打下一座城池。他闭目养神的空档,忽听见水声,不大的水潭随之漾动了几下,是穆金也把自己泡进了温泉水里。
阿诗勒隼没理他,也没睁眼,缓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你还怀疑弥弥古丽?”
他问这话时的语气实在很正常,正常到仿佛一刻钟前与对方滚在一处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是,她毕竟是牙帐送来的奴隶。”穆金立刻接道,言语间也没多少尴尬,想来早已习惯了这人的做派,“我派人查过,她本来隶属于小可汗帐下。”
小可汗,阿诗勒涉尔,狼师特勤,阿诗勒隼的死对头。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一样的把戏父汗以前不是没做过。”阿诗勒隼指的是大可汗曾经把涉尔心爱的狼杀死,剥了皮做成箭筒送给他,那是他和涉尔之间关系破裂的开端。这件事跟把弥弥古丽从涉尔的狼师发配来鹰师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但她和李长歌的关系太密切了,总让我觉得不安。隼,不是我说,你真不应该随便救一个乾元回来。”穆金叹了口气,“你还跟她走得那么近,你不会真喜欢她吧?”
阿诗勒隼不置可否。
“算了,你要真喜欢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阿诗勒隼终于睁开眼。
“穆金,我不会喜欢任何人……我不能喜欢任何人。”他轻声说,“你知道的,父汗不会同意。”
他的情况,穆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大可汗始终不放心拥有汉人血统的阿诗勒隼,却又舍不下他这一身本领,便扣了他的养母在王庭充当人质,确保他的忠心。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想要控制一个坤泽,有什么方法比与他结契、在他的身上落下自己的烙印更牢靠呢?
大可汗当然是个乾元,草原上数一数二的乾元。
这是乱伦,但草原上最不讲究的就是伦理,更何况阿诗勒隼和他的父汗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血缘关系。
穆金明白这点,也不止一次地像现在这样问他,“隼,你真的要认命吗?”
被质问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穆金。可那样的话,我阿娜就不必非要留在王庭。”谈起这件事,阿诗勒隼的面上升腾起一丝混乱。他拿不准自己的养父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当真会如他和穆金往最不堪的方向设想的那样么?
如果我不是个坤泽就好了,阿诗勒隼有时会在心里问天狼神,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个坤泽?
“你可以带你阿娜离开草原,去中原。”穆金说,“隼,大可汗对你的养育之恩,你早就还清了,你不欠他什么。”
哪有那么简单?
阿诗勒隼揉捏着眉心,“我带阿娜逃走,鹰师怎么办?”
“大可汗不会舍得杀光整个鹰师。”
“那你呢?还有努尔、亚罗、苏依舍,我的军师和近卫。父汗不会屠净鹰师,但他绝不会饶过你们。”阿诗勒隼长呼出一口气,“穆金,我是鹰师特勤,保护鹰师每一个人是我的职责。”
穆金险些脱口而出我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但他及时将话头咬在齿关内没真的说出口。
他不想给隼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阿诗勒隼仰着颈子靠在石头上,肩膀以下尽皆浸没在温泉水中,长而卷的棕色头发漂浮在水面上,犹如中原最巧手的养蚕女花费最多心血缫好的丝。
“让我想想。”他这样说着,再度闭上眼,“让我再想想……”
他鲜少这样优柔寡断。
穆金凝视着他俊美的侧脸,心中突然升出一股怜悯。
隼,如果你不是个坤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