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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醉骨

离开牙帐,阿诗勒隼不那么意外地见到了李长歌。

女乾元脱了那身湖蓝色舞裙,重新换回朴素男装,鱼骨长辫倒是没拆,这样的搭配有点不伦不类,幸好簪在发辫里的金露梅全都拿掉了,倒也不是特别古怪。

李长歌堵他的地方选得巧妙,他们看得到附近路过的人,路过的人却因视线被草垛挡住,看不见他们。可见李长歌在前几日在狼师做苦工没白干,至少把王庭地形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被李长歌强行拽到草垛后的阿诗勒隼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把李长歌培养成斥候的可能性。

确认过四周无人,李长歌压低声音向阿诗勒隼道了声谢。

隼安安稳稳地受了这一声谢。

李长歌见他这样,心中更虚,摸了摸鼻子,又小声说了句抱歉。

“抱什么歉?”隼反问。

“……我本来不想跟你和鹰师扯上关系。”她讷讷地说,“但当时能帮我的只有你。”

“你能放弃救罗义吗?”

“不能。”

“那就别跟我说抱歉。”隼侧过头,留给她一个稍显冷峻的侧脸。

李长歌有些难堪。她知道阿诗勒隼其实是在生她的气,气她为了留在王庭且保有最低程度的自由而选择向他求救,丝毫不考虑如果明日所行之事败露,鹰师是否会因此被牵连其中。他一直很信任她,她这么做无疑于利用和背叛……或者,再远些,气她为什么非要救罗义。

“对不起,特勤,可罗义我是一定要救的。”她轻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王庭牢房里。”

“你可以坚持,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剥夺。”隼说,“但我要你向我保证,不把我阿娜牵连进来。”

李长歌指天发誓,保证她只需要阿伊儿将驴车赶到约定的位置,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隼的脸色因此缓和了一些,“记住你的誓言,李长歌。”

说完,他举步便要离开。

李长歌被他留在原地,心中蓦然涌上一片酸楚——她对他有好感,演武场上开口求助之时也做好了事后被厌恶的准备,可事到临头,她依然感到难过与不舍。

“阿诗勒隼——”她叫住他,“明日之事若败,我必保不住性命。若成,我也会离开草原,再不回来,那样的话……我们还能再见吗?”

话问出口,她便后悔了,生怕阿诗勒隼当场回她一句何必再见。

阿诗勒隼静默良久。

他背对李长歌,没有离开,也没有转身,似乎连发梢都凝滞不动。

“好好活着,李长歌。”半晌后,他开口如此说道,声音低沉至微不可查,“至于别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阿诗勒隼骑马回到鹰师时,夕阳将将落至地平线上,将天穹燃烧成一整片耀目火海。

特勤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予亚罗。

穆金一早就等在砦门前,阿诗勒隼一露面便快步迎上去。

“王庭刚传来的消息,小可汗借口晚上吃坏了肚子不去参加明日的狩猎。”他虽不知道白日里库里台大会上发生了什么,接到这消息时也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是你让人盯紧涉尔的?”

隼大略算过时间,发现自己前脚刚离开王庭,后脚涉尔便找借口拒绝了明天的狩猎。这发现叫他冷笑一声,那抹浅薄笑意里依稀渗出点血腥气,“涉尔也不算很傻。”

他状态明显不对,穆金丝毫不怀疑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只是,谁让他起了杀心?

明明前天离开鹰师时一切还都正常,库里台大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下疑惑,少不得要问个明白,阿诗勒隼却大步向自己帐子走去,丝毫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彼时,日头西坠得更低。

东方只剩最后一点光亮,西方地平线处却仍是一片瑰丽绮红,暮云随之灼烧,天穹化作幕布,着眼处尽是恢弘肃穆的金红之色。阿诗勒隼的背影沐浴在落日余晖中,好似整个人被裹挟进火海,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过燃烧殆尽的命运。

穆金打个寒颤。

不详的预感犹如黑色雾气,丝丝缕缕,从阳光触及不到的角落缓缓爬出。

第二日天未破晓,外出狩猎的队伍浩荡离开。

李长歌将掺进迷药的牛**给看守监牢的侍卫。奕承公主给她的迷药,据说是牲口用的,见效极快。她在旁边冷眼旁观侍卫们分喝牛乳,心中默数到十七,只听噗通几声,侍卫们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她顺手抽出其中一个侍卫的配刀,按那晚潜入时的记忆在圆木围成的监牢里七拐八拐,很快找到罗义,提刀几下砍断绑住他的铁链。罗义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被李长歌搀扶着,按她来时原路离开监牢。

此时天色尚早,做苦力的奴隶们还未上工,加之大可汗外出狩猎带走了一半护卫,此时的王庭几乎处在人员流动最慢、守卫最空虚的时刻。

饶是如此,从牢房到与阿伊儿约定的地点中间这段不长的路依旧走得李长歌汗湿重衫,心跳如鼓。阿伊儿口不能言,手脚却利落,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帮她将罗义装进取水的木桶,盖好桶盖,便要驱使毛驴向砦门行去。

“阿伊儿姑姑——”李长歌叫住她。

阿伊儿回头,目露疑惑。

须臾之间,李长歌脑中划过无数念头。

阿诗勒隼说,先斩后奏可还需我教你?

奕承公主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阿伊儿去河边打水,她不同去,恐侍卫起疑。

阿诗勒隼又说,不许牵连我阿娜,这是我的底线。

奕承公主又说,若想成功救得罗将军逃出生天,最重要的就是出砦门这一关,万万不能出问题。

阿伊儿呀地叫了一声。

李长歌回神,握住她双手,“阿伊儿姑姑,你——”

她本想叫阿伊儿就此离开,除去可敦帐子,随便去哪里都行,熬过这一日便万事大吉。话至嘴边,奕承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她告诉自己不行,我承诺过阿诗勒隼不能将阿伊儿牵扯进来,可……

混乱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冉冉浮现上来。

说不定,她能趁机带阿伊儿离开王庭呢?

阿诗勒隼明明这么在乎他的养母,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留她一人在王庭为质。如果她能带阿伊儿离开,让他们母子团圆,是否就能稍微挽回下她昨日的利用和背叛?就算失败,王庭追兵也只会以为是她挟持了阿伊儿……王庭的人是不敢伤害阿伊儿的,因为大可汗不允许,他要靠阿伊儿来钳制阿诗勒隼。

电光火石间,这念头过于诱人,她完全无法拒绝,以至于彻底忘记自己对阿诗勒隼的承诺。

李长歌狠握了一下阿伊儿的手才松开,再开口时已全无犹豫,“阿伊儿姑姑,我们这就离开。”

阿伊儿完全不知刚刚短暂一瞬之间面前这女孩子脑中究竟转过多少念头,不疑有它,抬手拍上毛驴儿屁股。

毛驴儿咴咴叫了一声,拉动木车缓缓向砦门行去。

罗义被救、狼师兵分两路追捕的消息在阿诗勒涉尔离开王庭后的一刻钟内传到了鹰师。

穆金眼睁睁看着阿诗勒隼盛怒之下一脚踹翻砦门前的火盆。

铁盆可怜兮兮地倒扣在地上,碳火骨碌碌朝四下滚开。

“怎么了,隼?”他追上大步向马厩走去的阿诗勒隼,“难道那家伙真的救了罗义?你现在要去救她?”

“本来不打算管,但现在不管不行了。”隼脸色铁青,将裁做薄薄一条、写满小字的羊皮扔给穆金,“传令下去,让苏伊舍点一队人马即刻随我出发。”

穆金一扫之下,立刻知道阿诗勒隼为何是这个反应。

王庭传来的消息上说,救走罗义的歹人劫持了可敦帐下的侍女阿伊儿向南逃窜。

事关阿伊儿,穆金当即决定与他一起出发。

两人率兵从鹰师出发,一路向南边与大唐接壤的边境行去。阿诗勒隼领兵多年,心性如铁,如此情况下尚能与穆金冷静分析局面。

消息上说李长歌一行向南逃去。南边是草原和大唐交接的边境。罗义在逃亡途中大概用了点手段让唐军误以为他已死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向南回归大唐,确实是他们的最优选。而李长歌来草原时日不久,唯一熟悉的、通向大唐边境的路应当就是那日随鹰师采买商队去云州时走的那条。所以阿诗勒隼断定李长歌一行人绝对是向南往云州去。

果然,他们在距离云州三十里的地方截住了被狼师雷蒙围堵的李长歌。

“阿诗勒隼!你这是什么意思?”狼师骑兵被鹰师人马团团围住,为首的雷蒙咬牙怒喝,“你要私纵劫走罗义的歹人?”

“人是我的了。”阿诗勒隼摸上悬于鞍侧的长刀刀柄,语气平静到近乎可怖。

雷蒙仍要顽抗,却听穆金发出一声响亮冷笑。

“我劝你最好还是依我家特勤所言把人交给我们,然后赶紧滚蛋。”他明晃晃地威胁,“毕竟草原这么大,区区十几个人迷路失踪也合情合理解释得通,你说是吧?”

不走就是死,雷蒙听懂他的潜台词,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率领狼师十几骑原路返回。

打发走雷蒙,阿诗勒隼翻身下马,向李长歌走去。

他面容还算平静,除去稍显苍白,已不见了出发前的盛怒,但眼神冰冷骇人。

李长歌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咬紧嘴唇强迫自己留在原地。

“解释。”阿诗勒隼从齿关里一字一字地挤出两个字,嗓音沙哑,似在努力压抑什么,“李长歌你给我解释!”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被质问的人转过头不敢看他,同时涩声道,“是我违背了对你的诺言。”

阿诗勒隼深吸一口气又问,“罗义你救出来了么?”

李长歌猛地捏紧拳头,低声答他没有。

“罗义没救出来,还把我阿娜搭进去。好,李长歌,你很好。”阿诗勒隼用力捏上眉心,“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长歌回答他说,带罗义离开王庭很顺利,没发生任何意外,但阿诗勒涉尔的反应太快,他们没来得及逃出多远便被发现。罗义因此被杀,她和另一个营救罗义的罗十八最后也被追上,她以阿伊儿做人质突围,结果后面又与罗十八与阿伊儿失散。

“不管你怎么觉得,我确实没想过伤害你阿娜。”末了,她又说,“特勤,我很抱歉。”

阿诗勒隼拼命压抑的怒气被她这句我很抱歉彻底点燃。

“抱歉?一句抱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几乎是嘶吼着向她喊道,“你把我阿娜当成出王庭的令牌、当成你们的肉盾!李长歌,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

乾元的自尊让李长歌无法开口解释,说她本想带阿伊儿离开王庭,寄希望于这样做能讨好她喜欢的坤泽……可她搞砸了。

她不仅没有救出罗义,还牵连了自己喜欢的坤泽的母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越是拼命想达成什么,身边的人就被她害得越惨,好似一个悲剧的轮回,无论怎样努力都逃脱不出。

或许,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该活在这世界上的。

“你杀了我吧,特勤。”她抬起头,看向阿诗勒隼,“我毁约在前,合该以命相抵。”

阿诗勒隼瞪视她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杀了你有什么用?”

他的怒火好像在被全然激起后又飞快地泯灭了,只是绷着冷硬声线命令手下给李长歌一匹马。

“涉尔兵分两路,雷蒙这一路追到了你,那涉尔就是另一路。”隼重新回到马背上,勒紧缰绳缠住手臂,“你来指路,我们要抢在涉尔之前找到我阿娜。”

没等他们重新出发,高处突然传来一声鹰啸,一团黑影直扑而下。

阿诗勒隼认出那是王庭传令的信鹰。他从鹰爪上解下一支细长木筒。木筒里滑出一对银色耳环,里面还卷着一张羊皮信纸。

看见耳环的一瞬,阿诗勒隼的瞳孔蓦地一缩,手指下意识一收。银质耳环顷刻间被他捏得变了形。这副耳环已让他明白许多,甚至能猜到那封信上讲了什么。

他太了解涉尔了,一如涉尔了解他。

“隼?”穆金从背后叫他,“王庭传令说什么?”

隼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笺,从头到尾潦草扫过,而后将羊皮卷塞进衣襟。

“把她带回鹰师,小心点,别被人发现——我要去趟王庭。”

说罢,他不给穆金任何质疑他的机会,缰绳一抖,战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没人知道那天阿诗勒隼独自前往王庭后发生了什么。鹰师上下,包括穆金,只知道特勤去时孤身一人,回来时浑身浴血。

阿诗勒隼面无表情地抱着阿伊儿的尸身直直往自己帐中走去,被鲜血浸透而看不出本色的衣袍下角在他身后滴滴答答地落下一道窄却长的血路,蜿蜒曲折。

砦门前玩闹的孩子们早被大人领走。亚罗想从特勤怀中接过阿伊儿的尸首,肩膀却被人按住。他回头,看到他们鹰师的军师向他摇了摇头。

穆金吩咐他下去安抚鹰师族人,又命苏伊舍和努尔提高警惕以确保鹰师防御无虞。

三人领命而去,穆金又在特勤帐篷外守了好一会儿,约摸隼整理好了情绪,方才进去。

阿伊儿的尸体被放置在床榻上,阿诗勒隼盘腿坐在地上,额头疲惫地抵着床沿。饱吸血水的衣袍已经干得差不多,褐绿色的布料僵硬,浸染作诡异的绛紫,依旧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打着卷的棕色发梢也因干涸的血液而板结成簇,不复平时的柔顺美丽。

“都是别人的血。”阿诗勒隼在穆金靠得足够近前开口,声音低哑,“我没受伤。”

“那就好。”

穆金坐到他身侧,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他。

良久之后,阿诗勒隼打破平静。

“我没能救到阿娜,她死了。”他保持着额头抵住床沿的姿势没有动,除却声音沙哑,语调居然还很平静,“穆金……我没有阿娜了。”

隼这般平静,倒叫穆金心中的不安更甚。他轻轻揽过隼的肩膀,带着安抚意味轻拍了几下。

阿诗勒隼的肩膀在他的安抚下猛地颤抖了一下,继而,他挺近隼的声音梦呓般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该放任李长歌去救罗义,我应该阻止她。至少不该完全信任她,认为她既然承诺过不将我阿娜牵扯进来就一定会守信,可——”隼越说越急,伴随着语调逐渐混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呼吸不畅,连胸膛都为之剧烈起伏,“可她背弃了诺言……穆金,她背叛了我……”

“你若恨她,我这就去杀了她。”

这一句话叫阿诗勒隼的所有控诉戛然而止。

“……可是,我还是希望她活着。”隼喃喃着说,手指痉挛般地颤抖起来,指甲在板结的衣角上刮擦下干涸的红褐粉末,“我还是希望她活着……穆金,她就像自由这两个字,即使不属于我,我还是……仍然希望它能继续存在……”

就算自由从不曾真的眷顾他,他仍然希望这世上存在着自由。那样美好到闪闪发光的东西,就算不属于他,只要远远看着,也足以给他继续前进的勇气。

阿诗勒隼说得颠三倒四,穆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正是因为听懂,所以他才格外悲伤。

“隼,我在这里。”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这样空洞地、苍白地安慰他,“我会陪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不得自由,那我也陪着你不得自由,两个人的话,即使身处囚笼,也不会那么孤单吧?

穆金不知道阿诗勒隼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比起言语,更习惯践行。不管隼理不理解,甚至不管他接不接受,穆金都早已打定主意要一生一世地陪伴他。

阿诗勒隼大抵是没听懂他的话,或许压根没听见。他的精神依旧处在彻底崩溃后的混乱中,这一点点时间并不够他在一片疮痍下重新稳固自己。强烈的悲伤与自责依然憋在他的肺腑间,撞来撞去,扯得胸腔内的器官生疼淌血。

穆金听到阿诗勒隼在呢喃着什么,有时候是哀求,有时候是呼唤,被隼咬在舌尖上的名字有时是阿伊儿,有时是穆金自己。

即使眼下情形混乱到了极点、一切都在向最不好的方向发展,可穆金依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感情。

自己的名字、一次下意识的呼唤。

足够了,穆金想,这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鹰师一片兵荒马乱,王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白天那场动荡里,鹰师特勤几乎一路杀穿王庭,连可敦都伤在他的弩箭之下。巫医进进出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可敦帐子里送出来,被泼进逐渐逼近的夜色里。

涉尔裹着条披风守在可敦帐篷外。披风下,持刀的右手直到现在依旧小幅度地打着颤——就是这只手握着刀,被阿伊儿撞过来,刺穿了她的身体。

阿伊儿自杀、可敦受伤、阿诗勒隼大开杀戒,这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更离谱的是,鹰师特勤居然是个坤泽。

阿诗勒隼的信香闻上去宛若月光下幽暗诡谲的森林,咆哮着要吞噬所有误入其中的旅人……当时他被阿伊儿的死刺激到失去理智,连坤泽的信香都控制不住,这种状态下的气味当然会与平时有所不同。

涉尔的思绪飘远了一些。

他正常的时候闻上去是什么样?草叶淡淡的清香?野花似有若无的芬芳?

他雨露期的时候闻上去又是什么样?会更甜、更迷人吗?

打断他胡思乱想的人是雷蒙。

“小可汗,我已派人通知大可汗今日王庭发生的动乱。”他低声对涉尔道,“我们已经错失了一个杀阿诗勒隼的绝佳机会,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

涉尔一惊,“谁让你通报的大可汗?”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报,别人也会报。”雷蒙说,“我们现在该做的是让狼师免遭牵连。”

涉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该做的是去把白天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士兵都抓住关起来。”

“小可汗是说知道阿诗勒隼是……的那些?当时他大开杀戒,本来就没活下来几个。”雷蒙说,“暂时都关在一个帐篷里。我们运气不错,里面有个乾元,能分辨出坤泽的信香。”

“去把他杀了。”涉尔打断他,“我让你去把那个乾元杀了——不,把那几个人都杀了。阿诗勒隼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雷蒙没有立刻领命,试图说服他,“小可汗,这是个机会,如果让大可汗知道……”

“我让你去把他们杀了!”涉尔绷紧面皮低声喝道,“还是说,你想跟他们一块儿去见天狼神?”

“可是……”

“没有可是。”涉尔在披风下握紧拳头,他的右手这一刻终于止住颤抖,“你打算让我亲自动手?”

雷蒙与他对峙片刻,最终服软,领命而去。

涉尔长呼出一口气。

“阿诗勒隼,虽然我不小心害你失去阿娜,但也算帮你善了后。”他自言自语,“我不欠你了吧?”

此时此刻,被阿诗勒涉尔惦念的人终于收拾好了崩乱溃散的情绪,平静下来。

特勤的帐篷暂时用来安置阿伊儿的尸身,穆金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帐篷,又命人烧了沐浴用的热水送进来。

阿诗勒隼被他按进沐浴用的巨大木桶中,热水蒸得他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些红润之色。穆金挽起袖子,拿了小水瓢舀了热水从他头顶细细浇下去,等热水冲散了凝固在头发上的血块,才捞起那几根小辫子,解开扣在辫稍上的银纹发扣,慢慢将辫子拆开。

凝在一起的长发被热水浸透后服帖了不少,也现出了原本的发色。发梢打结的地方被穆金一绺一绺揪起来,用梳篦小心梳开。不多时,发结全被梳开,弯弯曲曲的发梢柔顺地飘在水里,没不入水里的部分黏在阿诗勒隼的背上,如一道湿漉漉的浮金水痕。

“涉尔已经知道我是个坤泽了。”隼将头靠在木桶边沿,选在这个时候开口把最怀的消息告诉穆金,“可能不止他,还有许多人。”

穆金心中一紧。

他最先想到的不是阿诗勒涉尔如何,而是大可汗会如何。

“狩猎持续三天,大可汗还有两天才会回来。隼,你要不要……”

“我已经没有了阿娜,如今只有鹰师。我一走了之,你们怎么办?”他朝穆金露出一个本意安抚、看上去却极度自嘲的笑容,“不用担心,父汗不会杀了我。”

大可汗不会杀了你,可落至那般境地,对你来说,或许比死更难接受。

“……对不起。”

为我的无能为力、为我除了陪伴什么都做不到。

隼摇摇头。

他看向穆金,那目光像是在说,不要对我说抱歉,这世上最不应该向我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接下来的两日皆在沉默中度过,空气里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第三日上,斥候来报,大可汗带了一支骑兵离开王庭,直朝鹰师而来。

穆金心中一惊,“来得好快,隼,看来是不打算给你解释的机会了。”

阿诗勒隼面色镇定如常,挥手让送来消息的亚罗退下。

从王庭到鹰师,以骑兵的速度,用不了一炷香。

穆金心乱如麻,看着隼从刀架上拿了自己的刀准备离开帐篷,“隼,你去——”

“我去见下李长歌。”他说,“有几句话要跟她说,然后你找个机会把她放了吧。”

说罢,阿诗勒隼掀开帐幔。

天气不怎么好,怒云万里,苍穹不见一丝蔚蓝。

关押李长歌的帐篷很安静。女乾元这两日不吃不喝,只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好像已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甚至阿诗勒隼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睑。

“我阿娜已经死了,你这样苛责自己也挽回不了什么。”隼在她面前蹲下,“我吩咐过穆金,过几日就放你走。李长歌,离开草原吧,当初硬把你带来草原是我的错。”

李长歌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干枯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你后悔了?”她哑着嗓子问他,“你后悔救我……后悔让我活下来?”

阿诗勒隼凝视她片刻,像上次一样伸出手,将她鬓角凌乱的碎发捋到一起、绕至耳后。

“回中原去吧,李长歌,好好活着,千万别死了。”

这是他曾经守护、追逐过的自由,即使背叛了他、从来不曾真的眷顾过他,他也依旧希望她能在未来岁月里继续闪闪发光。

大概是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平静得过了头,李长歌空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恐惧。眼看阿诗勒隼就要离开,她顾不得自己身上还锁着铁链,几乎是爬出自己蜷缩的角落,用力拽住他的衣角。

阿诗勒隼拂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候于鹰师砦门前,在延利可汗露面时弯折膝盖,跪于地上,将自己的配刀举过头顶。

“父汗来意隼已知晓,还望父汗念在多年父子轻易上,饶鹰师其他人性命。”

延利径直从他身边经过,走出两三丈后,方才冷淡地叫他起来,有事进帐篷里再说。

隼跟着养父进了帐篷。

帘幔落下前,守在帐外的穆金留给他一个充满担忧的眼神,被延利不着痕迹地捕捉到。

隼本来以为大可汗上来就会责备他射伤可敦、在王庭大开杀戒,结果延利说涉尔向他解释过了,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涉尔?隼愣怔一瞬,涉尔居然会帮自己遮掩?

延利见他不语,以为他依然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安慰了他几句后,话锋一转,终于讲到了此行的目的。

“阿伊儿死了,父汗也很惋惜。虽说一切都是误会,但你在王庭大开杀戒也是事实。现在王庭守备空虚,父汗想调你身边那个叫穆金的军师去牙帐听用。”

阿诗勒隼瞬间呼吸一窒。

他设想过这样、那样的可能,甚至做好此后余生都将困于王庭的准备,但从没想过大可汗竟然提出这种要求!

能钳制他的阿伊儿不在了,所以要另找一个人选,放在王庭不够,甚至要放在身边,亲自看守?

“怎么,阿隼不愿意?”

阿诗勒隼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单膝跪地,以手抚肩。

“隼身边得用之人不多,穆金于鹰师不可或缺,请父汗收回成命。”他垂低头颅,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若父汗因此对隼不放心,或是想惩罚隼……”

延利面上闪过一丝猎物入彀后的得意。他不着急,静等自己这个养子说出他想听的话。

“……隼是坤泽,坤泽以乾元为天。”他字字泣血,胸腔内尽是铁锈腥味,“隼愿奉父汗为天,此生不移。”

延利抬起他的下巴,“阿隼这话可是认真的?”

“是,隼说到做到。”

他落下眼睑,面上一切感情如冰雪般消融殆尽,唯留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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