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台大会,草原上的盛事,所有数得上的部落都要派使者前往王庭,名为觐见,实为进贡。
阿诗勒隼对此兴趣寥寥。阿诗勒部的鹰师特勤凶名在外,有交情或者有胆子敢凑过来与他攀谈的就那么几个,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他连个侍女都没带,自斟自饮,也算自得其乐。
宴饮正酣时,阿诗勒部小可汗提议让他帐下的奴隶为各部首领献舞一曲。
一众身着湖蓝舞裙的赤足女奴鱼贯而入,为首一人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剪水黑瞳。同样漆黑的长发被精心变作鱼骨长辫,簪进成串的金露梅,通身上下只有这么一点装饰,却衬得人比花傲、冷艳非凡。
献舞的女奴大部分是中庸,少数几个是坤泽,不会有乾元——至少本不应该会有乾元,但当其中一名女奴旋着舞步从隼面前掠过时,他意外嗅到了一丝熟悉气味
某种类花香的乾元信香,只有淡淡一缕,依然芬芳醉人,理应让人联想到百花绽放的初春,却因香得过于冷冽,只能让人想起大雪纷飞的冬夜。
隼斟酒的动作因这缕冷香滞了一下。他微带错愕地抬头,在一众舞女中一眼抓到为首的那个。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长歌。
他迅速认定这又是涉尔的把戏。狼师特勤对渭水畔的一箭耿耿于怀,又笃定射偏的刺客与鹰师特勤联合起来陷害自己,会想办法找他的麻烦再正常不过,隼拿不准的只是涉尔这场戏会如何唱下去。
乐声还在继续,一调高过一调,连带舞女脚下飞旋的舞步也随之越来越快。李长歌又一次转到阿诗勒隼面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簪她发辫里的金露梅在她转身离去时悠悠飘下一朵,恰好落进隼的酒杯。
美人遗花,香艳至极,即便被遗花的这位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目睹到这一幕的人依然爆发出暧昧哄笑。
隼执起酒杯顺手一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斟自饮。
酒水很快渗进地毯,只余嫩黄小花可怜兮兮地委顿于地。
陪在大可汗身侧的锦瑟夫人小声感慨一句,隼特勤好一副铁石心肠。
揽着她的延利却心情大好,挑着锦瑟的下巴问她还想不想与隼特勤春风一度。
“妾自然是不敢想了,可妾看着下面那位簪花的小美人还抱着这念想呢。”锦瑟柔媚笑开,用银叉插了块甜瓜送到延利嘴边,意有所指,“可惜隼特勤不解风情,也不知道这么俊的乾元最后便宜了哪家坤泽?”
延利冷笑一声,一口吞下甜瓜,“我是他阿塔,没我的同意,他什么人都别想有。”
“呦,可汗这是什么话?草原儿女最是自由奔放,说不定隼特勤已经有心上人了呢。”锦瑟娇嗔地点着延利的胸口,“可汗管天管地,还管得着儿子睡哪家坤泽么?”
延利一把攥住锦瑟的手,“美人再多嘴,这嘴可就别想要了。”
锦瑟适时服软,服软之余还不忘拱最后一把火,“是,可汗不爱听,妾不说就是了——诶,可汗您看,酒喝得好好的,斛萨部的首领怎么跟浑部的叶护一起出去了?”
原来在她与延利说话的时候,斛萨部首领和浑部叶护一起开口向小可汗涉尔讨要这名发辫簪花的女奴。按照库里台大会的规矩,两人之间需得决斗,赢者才能抱得美人归。
“走,我们出去看看。”延利推开半偎在他肩上的锦瑟,引得锦瑟撇嘴,醋意满满地问他,“怎么,可汗也对这女奴有兴趣?屈尊降贵去看什么决斗,外面这太阳可晒死个人。”
虽然这么说,但锦瑟还是跟上延利一起离开牙帐。
作为可敦的奕承也得随行,她落后于大可汗一步。按理说锦瑟作为侍妾也该落后她一步,但锦瑟仗着延利宠爱,大剌剌地与奕承并肩而行。
奕承面上毫无波澜,似已习惯了被一个小小侍妾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跟在她身后侍婢们敢怒不敢言,自然也没看到她们的可敦与那骄纵的妾室交私底下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决斗被安排在牙帐外的空旷演武场上。
草原的秋日,天高气爽,日头极烈。演武场一侧搭起高台和彩棚为观看决斗的大可汗遮阳,余下能享受这荫庇的,除了他的可敦和宠妾,就只有鹰师和狼师的两位特勤,一个是他养子,一个是他侄子。
演武场上,刀光剑影间斛萨部的首领和浑部的叶护你来我往。高台上,两位特勤间的暗自角力也不比真刀真枪的决斗逊色多少。
“斛萨首领和浑部叶护,阿隼,你更看好谁?”涉尔率先挑起话头,“我看斛萨部的首领好像技高一筹啊。”
“你眼光倒是不错。”
“斛萨部的首领风评可不怎么样,据说被他玩过的奴隶,十个里得死六个,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落下了残疾。阿诗勒隼,要是他把李长歌赢走,这女人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涉尔的语调颇为不怀好意,像是在问,阿诗勒隼,你要怎么办呢?你能眼睁睁看着李长歌落入斛萨部那个火坑?
隼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他一眼。
“那是她自己的事。”隼按捺下心中升起的凉意,没过多理会涉尔话中的挑衅之意,“她好歹也是个乾元。”
“你还知道她是个乾元?”涉尔隔着一张桌案猛地抓住隼的手腕,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质问他,“阿诗勒隼,你居然喜欢乾元?”
隼抽回自己的手腕,“我喜欢什么人与你无关。”
“我以为你喜欢总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中庸,结果你居然喜欢李长歌这个乾元?!”
涉尔话中的愤恨之意令隼感到不解,涉尔会在意这种事更令他费解。当然,这疑惑是注定得不到解答的,隼也不是很在意,眼下更令他关心的是演武场上决斗的结果。
如果斛萨部首领赢了,李长歌就是他的。以这人荒淫纵欲的程度,怕是今晚就要品尝自己赢回来的战利品,而李长歌本来计划在明天,就是库里台狩猎大会的第一日动手救走罗义。
隼将目光投落到李长歌身上。
女乾元跪坐在演武场另一侧的亭子里,湖蓝的舞裙衬得她皮肤白到几乎在阳光下发着光,簪在发辫里的金露梅依旧娇艳,柔嫩的花瓣随风左右摇曳。
他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她李长歌女装,很美、很惊艳,像一只有着蓝色羽毛的珍稀禽鸟……说起来,他一直觉得她像某种鸟类,展翅即可高飞,即使一时被风雨摧折,也依然有着雨过天晴后自由飞翔的希望。
涉尔说他喜欢李长歌,其实算不上喜欢,充其量是一种向往——想杀的人就去杀,想救的人就去救,只遵循自己的心,不畏任何外力胁迫——李长歌从天潢贵胄落魄至此,却依然紧紧握着阿诗勒隼不曾拥有过的自由。对他而言,比起乾元或者女人,李长歌更像是个象征自由的符号。他不想她轻易死掉,选择一次又一次救她、帮助她,未尝不是在守护自己渴望自由的梦想。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阿诗勒隼不知道他此时看向李长歌的目光有多动人,温柔而缱绻,藏着一点眷恋,又浸透一分忧伤,仿佛正虔诚注视着一个唾手可得却遥远得宛如虚幻之月的美梦。
阿诗勒涉尔嫉妒得几近发疯。
他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在嫉妒谁。
李长歌?明明是个乾元,却能得到同为乾元的阿诗勒隼的青睐?
阿诗勒隼?明明拥有一切,处处压过自己一头,却偏生要离经叛道喜欢上个女乾元、弃一切于不顾?
抑或二者皆是?因为自己两手空空,便也不希望任何人得到幸福?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恨不得那斛萨部的首领立刻得胜,好带着李长歌远远走开,让一切回到原本轨迹上,没有任何意外。
两人各怀心思,言语间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倒是演武场上的决斗先分出了高低。
斛萨部的首领提着染血的长刀走向安置彩头的亭子。
谁料一直安静跪坐在亭子中的女奴突然站起身,提起裙摆,跳下亭子,赤足踩在演武场铺满细碎沙石的地面上,飞快跑到高台下,匍匐于地。
“可汗在上,奴只想追随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不愿随便为什么人拥有。”李长歌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抖,也尖锐得变了调,同时心跳如擂鼓,咚咚咚,连整副胸腔都在随之震动。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可能会让自己万劫不复、让她有好感的坤泽心生怒火,视她如敝履,再不愿多看她一眼。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得留在王庭并最低限度地保持自由。
在众人或惊或怒或看好戏的目光中,李长歌大胆抬起头,向坐于高台之上的鹰师特勤伸出手。
“隼特勤,请您救救我。”她颤抖着、带着哭腔向那人发出恳求,“奴心悦于特勤,不愿随他人离开。”
阿诗勒隼猝不及防地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他被李长歌的胆大包天震惊,一时间面沉如水,什么反应都没有。
“你这贱奴倒还瞧不上我了?”斛萨部首领骂骂咧咧地把李长歌从地上揪起来,在一场狠斗后尚未完全退却的战意下口不择言,“只愿追随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我呸,不就是看脸吗?我现在就让见识下爷到底猛不猛。”
说着,他拽着李长歌的胳膊就把人往自己帐篷里拖,竟是打算白日宣淫。众目睽睽之下,李长歌不好反抗,被拖着往前走时,只能扭过头,拿一双黑瞳祈求般紧盯着阿诗勒隼。
围观众人扼腕叹息。
虽说小小一个奴隶敢反抗主人实在自不量力,可鹰师这位年轻的特勤也着实冷酷,不仅将没人遗落在他酒杯中的花无情抛弃,甚至能对美人的含泪恳求视若无物。
眼看李长歌就要被拖走,阿诗勒隼终于有了点反应。
“斛萨。”他不知道斛萨部的首领具体叫什么,只好以姓氏代称,“你说……看脸?”
斛萨部的首领顿住脚步,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过度兴奋下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想起这鹰师特勤还没分化那会儿,因容貌生得太好,战场上没少被侮辱调戏。当初漠北有个部族首领酒后醉言,说阿诗勒部鹰师特勤生得那般美貌,未来必定是个坤泽,到时候一定率兵把他掳回来锁在帐子里为自己生孩子……这话传出去不足五天,这个部落就被鹰师从漠北地图上永远抹掉,首领的人头被挂在鹰师营地的砦门上整整三天。
“隼、隼特勤,我不是那个意思。”冷汗爬满后背,斛萨部首领没敢第一时间转身直面阿诗勒隼,“就、就……”
涉尔冷笑,“怎么,敢说不敢认?”
他知道草原上有许多人即使在阿诗勒隼成为乾元后依然觊觎他,也向来厌恶这种觊觎。即使斛萨部首领没有那个意思,可涉尔也不喜欢旁人用如此轻挑的语气议论阿诗勒隼。
隼颇为意外地看了涉尔一眼,而后起身,从高台上步步而下,路过高台下的护卫时顺手抽出护卫腰间长刀。
“不不不,小可汗,我真不是那个意思。”这下由不得他逃避现实了,也顾不上会不会在其他部落首领前丢脸,一把将李长歌推向阿诗勒隼,“隼特勤,这女奴我不要了,给您!您是草原上的战神,我不配。”
当啷一声,侍卫的刀被阿诗勒隼扔到他面前。
“奴隶我不要。”鹰师特勤抱臂而立,紧抿着嘴唇,神情肃杀,“斛萨,我的规矩你知道。”
这是逃不过了,斛萨部首领一咬牙,从地上拾起刀。
刀光一闪,一截断指落到演武场地面上铺着的沙石间。
众人噤声。
斛萨部首领捂着血如泉涌的断指处脸色苍白地问阿诗勒隼,“隼特勤可满意了?”
隼将那截血淋淋的断指远远踢开,又从地上像抓着翅膀拎起只小鸟一样拎着李长歌,一路回到高台上。
“你这女奴惹祸的本事倒跟你一模一样。”他将李长歌甩到涉尔身边,厌恶地用衣袍下摆擦了擦手。
涉尔没管李长歌,只顾盯着看阿诗勒隼看。
“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长得确实不错。”涉尔脱口而出,“同是乾元,她可以,我怎么就不可……操,阿诗勒隼,你敢打我?”
一场决斗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事已至此,各部首领也没了喝酒作乐的心思,一个个作鸟兽散。锦瑟看热闹倒是看得开心,心里还记挂这奕承对她的嘱托,打算找准机会再拱拱火,结果延利回牙帐时压根没让她跟着。
延利可汗独自回到牙帐,算准了养子会来找自己。
果然,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过,牙帐的帘幔便被掀开,阿诗勒隼悄声走进来,在延利面前单膝跪下。
“之前演武场上是隼冲动,隼恳请父汗责罚。”
延利把人扶起来,“我儿何错之有?一个小小的斛萨部,敢冒犯我们阿诗勒部的战神,只要他一根指头便宜他了。”
隼小小地松了口气。
他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不管李长歌,可也不能让李长歌与鹰师有任何瓜葛。不管是之前渭水那一箭,还是之后李长歌要干的事,如果跟鹰师扯上关系,都能让鹰师吃不了兜着走。好在斛萨部那个首领说错了话,不然隼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隼还想向父汗求个恩典。”他又说,“明日的狩猎隼便不去了。”
“哦?这是为何?”
“库里台大会本是盛事,狩猎更是重中之重。明日各部首领见到我,怕是无心狩猎。”他斟酌着措辞,不想让养父察觉到任何异样,“阿诗勒部统御草原诸部,隼不愿因自己让各部与父汗心生嫌隙……斛萨部那边,隼晚些时候也会派人送去金银以示安抚。”
“罢,狩猎不去就不去了。斛萨部那边你不用管,冒犯了本汗最喜爱的儿子还想要安抚?做梦。”延利冷哼一声,末了又拍拍隼的肩膀,“亏你能想这么多,阿隼,你长大了。”
他年轻时也曾在库里台大会上与其他部落争抢美貌奴隶,可随着握于他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普通的坤泽或者中庸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有最漂亮、同时也是最强大的那个坤泽才值得他占有征服。
现在,阿诗勒隼终于长大了。
最漂亮、最强悍的坤泽一直就在他身边,等待他去采摘。
他不会叫任何人抢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