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长歌被告知她不用再和狼师其他奴隶一起挖土搬石,可敦把她要到了自己帐下听用。
这就是所谓的做戏做全套,李长歌心想,奕承公主做事果然滴水不露。
可敦帐下的奴隶不用干什么重活,她被派到的第一件差事是跟可敦的侍女一起去河边打水。奕承喝不惯发涩的井水,日常生活中一应用水统统来自王庭旁的河流分支,每隔三日便要去河边取一次水。
驾着驴车、跟李长歌一起去打水的侍女恰好便是昨晚帮她解围的那一位,其他人叫她阿伊儿姑姑,李长歌就依葫芦画瓢也这么叫她。阿伊儿说不了话,只能咿咿呀呀地比划,但人和蔼可亲,让李长歌想起自己的奶妈——如果阿伊儿有孩子的话,那她一定是位温柔的阿娘。
阿伊儿似乎也格外喜欢她,比划着向她介绍这座王庭时带着柔软的笑意。
毛驴儿摇摇摆摆地走在前面,李长歌侧头仔细分辨着阿伊儿的手势,竟在这等级森严到令人窒息的王庭里找到了那么一分喘息的余地。
突然,阿伊儿打出来的手势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她像是猝不及防间见到了某个一直挂怀的人,一时忘记身边还有他人存在。
李长歌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远远地,马背上的阿诗勒隼也在望向了这边,像是看见了她们,又像是没看见她们。
看见熟悉的身影,李长歌猛地一缩肩膀,她想起昨晚那个满是草木被碾碎后清甜香气的梦。梦中闪过的幢幢人影,或抱臂独立、或坐于马上、或正面、或侧颜、或水中倒影、或轮廓边线,林林种种,皆是那人模样……她是个乾元,不是不懂这梦意味着什么。
毛驴咴咴叫了一声,她如梦初醒,发现阿伊儿已经牵住了辔衔,将驴车停在王庭砦门前。
阿诗勒隼翻身下马。将马缰交到王庭侍者手里的间隙,他终于正式将目光投落到她们身上,稍作停留,便滑向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那眼神是李长歌熟悉的静若沉水,分明波澜不惊,却似有千言万语无声倾诉——
阿诗勒隼径直从她们面前走过。
没有草木被碾碎后的清甜香味,一片空白,李长歌什么都没有嗅到。
尚未完全聚拢起的乾元信香忽地消散,她的理智也随之彻底归位,意识到刚刚阿诗勒隼看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阿伊儿。
阿诗勒隼耐着性子等到了入夜,趁延利可汗与刚从定襄归来的锦瑟夫人温存之际,从牙帐里溜了出来。
锦瑟夫人比他大了将近一轮,保养得却好,依旧颜若新妇,又比寻常的新媳妇多了几分成熟媚意。这女人胆子大得很,坐在延利膝头与他耳鬓厮磨时,尚能匀出一分空闲,抛了个媚眼给坐在一旁的阿诗勒隼。
延利多半察觉到了这个勾引意味十足的媚眼,挥挥手让养子暂且退下。
隼巴不得赶紧离开牙帐。帐幔在他背后落下,帐篷里尚有调笑声隐约传出。
“月余不见……隼特勤……俊……”
“有闲心……当罚,罚你……”
——令人厌恶。
隼皱起眉毛,加快脚步离开牙帐,直往灯火最稀疏、人声最冷寂的方向走去。
他就这样与李长歌在王庭最不起眼的角落不期而遇。
“你——”
“你——”
他们同时开口,最后是阿诗勒隼先退一步,“你先说。”
“你……怎么来了?”
“有事问你。”
“跟阿伊儿姑姑有关?”李长歌反应极快,“她与你有关?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阿娜。”隼答得也极快,末了又问她为何会与阿伊儿在一处。天知道晨间初抵王庭、看见李长歌与自己养母在一起时内心是何等震惊——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鹰师特勤的母亲居然是一届婢女,这答案令李长歌久久失言。她想问你不是孤儿么、想问你不是大可汗的养子么、想问你贵为鹰师特勤为什么任由自己阿娘服侍他人,可电光火石间,她想通了一切。
阿诗勒隼是个坤泽,身为养子又领兵在外,本就被大可汗忌惮。这样的情况在中原很常见,外放的藩王总要留个儿子在皇帝身边充作质子。到阿诗勒隼这里,不过是儿子换成了养母。
这样一想,阿诗勒隼好像也很可怜。
世人皆苦。
李长歌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自己深夜面见奕承的事说与他听,放倒守卫、潜入牢房私会罗义这段却被她隐去不表。
“奕承派我阿娜来为你解围?”隼听出她有所隐瞒,甚至隐约猜到了被瞒下的那段与罗义有关,李长歌的不坦诚让他心下隐隐生出些郁躁,“李长歌,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他看重阿伊儿胜过自己,如今潜在的危险已隐约触到了阿伊儿的衣角。他又急又怒,语气冲得很,就差直白地把“李长歌你有没有脑子这都没觉得不对”这句话甩她脸上。
李长歌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本来她也觉得这事太过凑巧,可被一个坤泽如此不留余地的质疑,乾元的自尊让她下意识开口顶了回去,“我从长安经幽州一路到㮶州,被你解围的次数更多,你不觉得更巧吗?”
阿诗勒隼的脸色立刻沉下去,“别跟我提这些。我就问你,你在遇到我阿娜前,是不是刚见过罗义?”
“你派人监视我?”李长歌蓦然将音调抬得又高又细,但好歹还记得尽量把声量压下去免得惊动其他人,“阿诗勒隼,你居然派人监视我!”
“这还用人监视?”隼冷冷地道,“你去见了罗义,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被我阿娜解围,我阿娜带你去见奕承——偏生就这么巧,是我派人监视你,还是奕承派人监视你?”
他说得对,确实太巧了,可李长歌现在见了鬼地不想承认。
“就算她监视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恶狠狠地质问回去,甚至口不择言,“阿诗勒隼,别忘了我是个乾元,凭什么事事都要向你汇报?”
——我是个乾元,凭什么事事都要向你汇报?
阿诗勒隼突然嗅到一股存在感极鲜明的乾元信香,某种花香,因被挑衅而馥郁到发着苦。
这就对了,乾元的特殊时期,更大的情绪起伏和更强的攻击性。
隼原本又怒又急,猛然意识到这点,整个人就像被扎漏的气囊,忽地一下子泄了气势。他揉揉眉心,心想我早该发现的,李长歌本来不是个冲动易怒的人。
女乾元对自己不正常的状态全然不知,胸膛剧烈起伏,看上去莫名地像一只快要气炸了的小鸟,绒毛倒竖,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把自己当作颗球整个撞过来。
老实说,有点可爱。
坤泽难免对毛茸茸又可可爱爱的东西有所偏好,阿诗勒隼也不能免俗。
“你还笑?”李长歌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眼前这个坤泽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可恶,可恶到她好想咬他一口,最好能留个消不下去的印子,好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坤泽被她——
李长歌倏地打了个寒战。
——她闻到一缕细细的坤泽信香,宁谧幽寂,仿佛在清冷晨间漫步森林、草木凉风徐徐环绕,头脑瞬间为之一清。
她呆滞地看着阿诗勒隼,缓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我——”她猛地捂住脸,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条缝让她钻进去逃避现实,“我刚才都在说什么呀……”
“清醒了?”阿诗勒隼收回自己的信香,没给李长歌太多羞愧的时间,“清醒了就说正事。李长歌,在这个王庭你除了我谁都不能信,即便她也是中原人。”
依旧捂着脸的李长歌点了点头,有那么点儿委屈。
阿诗勒隼见她态度良好,语气跟着也软化下去,“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救罗义。”
提到罗义,李长歌立刻警惕起来,“你会帮我?”
“我不会。”隼说,“我只会挑出你计划里的漏洞,用事实告诉你罗义不是你想救就能救的。”
……倒还挺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日里奕承下定决心,答应帮她救出罗义。两人大致有了个计划,李长歌本来应该保密,可经过刚才那事,她对上阿诗勒隼总有点心虚,再加上她本来就对奕承有所怀疑,所以此时也没坚持,一五一十地将计划说给他听。
阿诗勒隼蹙着眉听完这个粗糙到粗暴的计划。李长歌偷偷瞄他脸色,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自己看穆金,直白点说,围观傻子的眼神。
“……我知道这计划很简陋,可你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吧。”李长歌嘟囔着强行为自己辩解,“这叫返璞归真,最简单的方法才最实用。”
“你大可一试,反正死对罗义来说也算解脱。只有一点,你送罗义出王庭的时候不能带我阿娜。”阿诗勒隼言语间已笃定她们的计划绝对不会成功,“别牵连我阿娜,这是我的底线。”
“但是可敦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阿伊儿姑姑去河边打水,她不同去,侍卫容易起疑。”李长歌为难地道。
“跟奕承说,稳妥起见,让她送你们出王庭。”隼说,“当天直接把我阿娜留在王庭——先斩后奏,还用我教你么?”
李长歌妥协了。
阿诗勒隼心中犹有疑虑,可眼下也无法再说什么。他心事重重地轻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像穆金经常为他做的那样,将对面女孩儿鬓边散乱的碎发捋到一起、绕至耳后。
“还有,李长歌,你可千万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