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利可汗趁罗义叛乱、发兵直取长安的谋划最终还是落了空,阿诗勒部大军空手而返。
鹰师回到驻地,留守的穆金东瞧瞧、西望望,然后拽住隼。
“李长歌呢?”
“问她做什么?”将马匹交予手下牵走的隼闻言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嫌她抢你饭碗?”
穆金对这个中原来的女乾元感情之复杂很难用一两句话概述,倒也不是因为他俩名义上都是鹰师军师同行相轻,总之具体原因相当复杂。
“她帮我把活都干了,我还乐得每天轻松自在。”他面对阿诗勒隼的调侃面不改色。
终归是穆金的脸皮厚一些,隼拿他没办法,只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等下去自己帐篷里细说。
结果这个等一下,直接从特勤的帐篷等到了湖边。
九月里,白昼渐短,但草原上的日头依旧很足,晒得湖水暖洋洋地荡着一片浮金波光。
岸边散乱地扔着鹰师特勤的贴身衣物,穆金盘膝而坐,撑着下巴看浸在湖水里的隼一点一点拆开自己的发辫。
“接着。”
穆金抬手一接,坠在隼发辫末梢的银扣便被他抓在了手心里。他把玩着那枚银扣,不紧不慢地把隼离开这段时间里鹰师发生的事挑了几件要紧的与他讲。
“奸细?哪里派来的?”隼听他提起鹰师又被塞了奸细过来时没怎么意外。鹰师一直不甚太平,被塞眼线进来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混在王庭分来鹰师的奴隶里,但具体是哪放的细作还要再查。怕打草惊蛇,人我还放在那儿让巴图看着。”穆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隼彻底拆开自己的辫子,以指做梳,插进头发里想将发梢末端卷起的发结弄开。他对自己毫不心软,动作粗鲁得狠,完全就是生拉硬拽,看得穆金一阵心疼,连连喊他别瞎弄,等回去自己帮他梳。
“他好奇鹰师哪里?”隼依言放过自己的头发,随发梢垂进水里,边掬了一捧水将上面的头发打湿,边问穆金,“人员?布防?还是别的?”
他往常都要去水更深一点的地方,洗起来比较方便,但之前与尉迟敬德部的几番缠斗里,他肩胛骨偏下的位置被划了一刀,至今尚未彻底痊愈,不敢太沾水,只好留在水浅些的近岸,捧了水慢慢往头发上淋。
“猜得都不对。说来这细作很奇怪,他好奇的不是鹰师,更像你本人。”穆金盯了沿着阿诗勒隼手臂滑落的水珠好久,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早知道再给你带个瓢来好了。”
隼没理会穆金的胡言乱语。他倒不是什么工具都没带,至少身边还飘着一只小木盆。木盆里是中原的皂荚果,和水搓出泡沫被他涂在头发上。他的头发全散开之后约摸及腰,实在有点长,洗起来需要点时间,他正好也借这点时间仔细把细作这件事想了一遍。等他把头发上的皂角泡沫全都洗掉时,他也对这件事大致有了点猜测。
“可能是定襄的人。”他将湿漉漉的长发捋到胸前,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实质上有些悚人的话,“锦瑟夫人一直都不太安分。”
穆金咋舌,“她对你还没死心啊?胆子这么大,当大可汗是瞎的?”
隼冷静答他,“她比父汗小了许多,上面又有可敦压过一头,总要再给自己找个靠山。”
所以就来勾引你?穆金险些怒骂出声,忍了又忍才忍住,“中原娘子不是挺重礼数的嘛,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这么不安分?”
“这里是草原,穆金。”隼摇头,“汉人的礼教在这里算不上什么。”
他说得平静,穆金却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一时语塞。
“人究竟是不是锦瑟夫人派来的,再查一下,不过也不急于一时。”隼接着说,“还有件更麻烦的事。”
“李长歌?”
隼点头,将这次南征途中发生的种种事情说与穆金听。湖边一带视野开阔,没有任何遮挡物,藏不了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在他们发现不了的地方偷听,所以他并未隐瞒渭水畔阻止阿诗勒部刺杀唐皇的那一箭来自于李长歌。
“……我一直觉得你对李长歌的形容很精髓,能惹事,事也愿意惹她。”穆金已经开始头疼了,“隼,你是什么意思?”
隼想也没想地答他,“我不想她轻易死掉。”
又是这个答案,穆金在心里叹气,“我不拦你,隼,但别把自己赔进去。”
“我看着像那么不理智的人吗?”
“不像,但感情总会让人不理智。”
隼绞拧头发的动作一顿,“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是,我知道,但有些东西到来的时候,由不得你拒绝。”穆金自觉他非常有立场说这话。
隼彻底放弃拧干自己的头发,抬眼看向穆金。
他的眼睛很漂亮,含情脉脉、冶艳锋利,浓烈到不可逼视,却因目光澄澈、眉宇间毫无阴霾,所以既不显得盛气凌人,也不至流于庸俗。
任何人都无法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超过一息,即便是与隼从小一起长大的穆金。
“经验之谈?”他问。
穆金突然张口结舌起来,“算、算是吧。”
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穆金心中惴惴。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兄弟更近一步,又比情人差着一些,很难用三言两语讲得清,两人也从未试图讲清过——姑且算是一种默契,把所有事都掰扯得太过分明的话,难免会生出尴尬。
“你想太多。”隼终于移开目光。他不想但不能拒绝的事很多,可正因如此,在有限的、可以完全自己决定的事情上,他才格外坚决。
穆金拿不准他的想太多是指什么,他喜欢李长歌?还是说凡人无法拒绝命运?
阿诗勒隼也不管他在想什么,洗完澡,自顾自从湖里走出来。
日光炽热,洒在他皮肤上化作一片珍珠般莹润而健康的白。他将黏在颈侧和背上的长发撩起,棕色发梢弯弯曲曲,不是皮革或者植物硬壳那种死板的棕,而是在阳光下翻涌着点点碎金,好似被掬在手中的细砂掺进了云母和玳瑁的碎片,美丽得仿佛不是这片草原能孕育出的东西。
“其实你可以过分一点。”披好袍子的阿诗勒隼突然开口,“我不会介意。”
啊?
穆金没反应过来。
“回去之后帮我准备礼物。”隼扎好腰带,好像刚才那没头没尾的那句话不是他讲的一样,“我要去王庭。”
阿诗勒隼这一句“你可以过分一点,我不会介意”足足让穆金迷惑了一整天,直到日落月升,隼从王庭归来,鹰师也点燃篝火、烤起羔羊时,他依然没太弄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
此次南征无功而返,但能留得性命重新回到草原也是不易。紧绷了月余,是人都需要一次彻底的放松,远离战事,重新回到日常的平静生活中。
秋日夜空高远,星子明灭闪烁,鹰师的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为庆祝的勇士安然归来,空气里弥漫着脂肪和香料经过炙烤后的诱人气味。
穆金拎着酒囊四下寻找,最终在远离人群的干草堆上找到了阿诗勒隼。
“对月独饮,你倒不嫌寂寞。”他爬上干草堆,紧挨着隼坐下。
阿诗勒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足够空位,“这不是还有你么?”
穆金失笑,拔出酒囊塞子猛灌了一口。
“给我一口。”隼嗅到他喝的是阿里乞。西域烈酒的酒香辛辣刺激,入口不知比他手中这囊果酒不知爽利上多少。
“算了吧,好好喝你的小甜水,伤害没好利索的隼特勤。”穆金坚决不给,“苏伊丽大娘酿的果酒旁人想喝都喝不到,你别不识好歹。”
隼见他不给,伸手就去抢。两人坐在高高的干草堆上,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飞快地过了四五招。穆金意料之中地败下阵来,恨恨地盯着隼就着自己举起酒囊的姿势灌了自己一大口。
说一口就一口,阿诗勒隼倒也没多喝。
这一口阿里乞让他想起了某个此时远在王庭的人和一些旧事,分明没过去多久,却遥远得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事。当初他从河里把那个女乾元捞起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捡回来的其实是个天大的麻烦,偏偏他又没办法不管她。
“再过三日就是库里台大会,我会想办法把李长歌弄回鹰师。”他又饮了一口自己果酒,入口甜甜的果香嫌弃得他皱了下眉,“她一个人在王庭我不放心。”
穆金默默点头。他也不放心李长歌,不过原因跟隼不同。李长歌知道隼是个坤泽,他怕这中原人口风不牢被王庭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套了话去。如果不是隼想要这女乾元活着,他大概已经传令让鹰师留在王庭的钉子想办法除掉她了。
隼接着说:“我在牙帐时听到个消息,李唐罗义被俘获后就关押在王庭牢房……我有种不好意的预感。”
穆金想了下这个情况,觉得他未免有点多虑,“虽说李长歌那家伙满心都是她的大唐,可也不是什么纯良之人,不至于连个叛唐的守将都救——哦,你是怕她气头上冲过去亲自杀了罗义?”
他但凡知道罗义是李建成的旧部、李长歌又是李建成的女儿,就不会这么说。这关系太曲折,隼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想解释。
穆金观他脸色,心知自己推测得不对,可他连灌了自己好几口阿里乞,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隼笃定李长歌会去救罗义。他想不通其中关键便也不去想,“行行行,你想干什么就干吧,别把自己赔进去就行。鹰师只认你,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你这边。”
“……谢了。”隼用自己的酒囊撞了下他的酒囊,将最后一点酒水一饮而尽。
阿里乞的酒劲涌上来,令穆金的脑袋晕乎乎地发着飘。他这人酒量成迷,有时候喝上二斤阿里乞照样能弯弓搭箭射个大雁什么的,有时候喝上几口就醉得不行。
他现在大抵便是醉了,对世界的感知都不甚清楚起来。远处的篝火将一隅夜色染作更温暖的橘红,族里年轻姑娘们围绕篝火载歌载舞,那欢乐的歌声却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连带着秋日的虫鸣和夜风,统统被隔绝在千里之外,只有阿诗勒隼是真实的。
穆金想问隼为什么对自己说谢谢,可话到嘴边,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他耿耿于怀了一整天的另一件事。
“你白天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肯定醉了,喝醉的人无论胡言乱语什么都会被原谅,“什么叫我可以过分一点、你不会介意?”
阿诗勒隼却是全然的清醒,看向他时眼睛微微瞪大,像是在惊讶于他为什么这样问自己。
下一瞬,他的后颈被穆金伸手扣住。
——后颈有坤泽最要命的腺体,可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反抗,只疑惑地看着穆金。
“你说我可以过分一点……那我可以吻你吗?”穆金靠过去,轻轻抬起对方下巴,“我想吻你,阿诗勒隼。”
被询问的人垂下眼睑,边缘整齐的眼睫如蝶翼般翕动了一下。
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穆金凑得更近——
很轻、很柔的一个吻,唇齿相碰,浅尝辄止,好似一阵风吹过一朵花,拂得花瓣片片颤动,却连最脆弱的花蕊都没有扯断一根。
月光将两道影子拉得长长的,缠绵到不分彼此。
分开之后,穆金回味般地舔了舔唇,然后整个人如断片了一般直挺挺地向一侧倒去。如果不是阿诗勒隼及时拽住了他的腰带,没有出息的穆金绝对要一头从草堆上栽下去。
比起鹰师,沐浴在同一片月色中的王庭要安静得多。
同屋大汉鼾声如雷,李长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奕承公主,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着阿诗勒部可敦的旧日封号。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着实有点多,潜入监牢面见罗老将军、而后又见到前隋皇室公主,好像所有事情商量好了赶在今天晚上一起发生似的。
巧合吗?
不对。
她想起李世民教过她的道理,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巧合,所有刚好与碰巧实际上都有迹可循。
——她在离开监牢时被卫兵拦住。
——奕承的侍女及时出现为她解围。
奕承派人暗中监视关押罗义的牢房,否则她怎么可能这么及时地为自己解了围?又或者,她监视的不是罗义,而是自己?
李长歌回忆起自己与奕承见面时的细节。
“我帮你,是因为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罗老将军死在这里,再搭进去你的命。”
“当初隋室尚在,罗老将军便驻守涿郡,守护一方疆土。他是一个大忠、大勇、大义的英雄,我敬佩他。”
“我们两个太像了,你在渭水做的事,我亦有所耳闻。如果我没猜错,是你救了唐皇吧?”
“我替中原百姓,在此拜谢你。”
过于深明大义、滴水不漏了,好像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心里,让她觉得熨帖到不行。
李长歌突然想起自己的另一位先生房公教过她的要领——
试图说服别人按照自己想法行事时一定要真诚,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而要投对方所好。
继而,她又想起王君廓、想起李瑗,可也想起公孙恒、想起阿窦,想起……阿诗勒隼。
并不是所有萍水相逢都充满恶意,也不是所有试探都伴随着利用。
她一时间无法抉择,只觉心中乱得很。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暂且放到一边,李长歌强行让自己去想点儿别的事,比如鹰师今晚会不会为庆祝出征的战士平安归来而点起篝火、弥弥古丽会不会因为自己滞留王庭而心急如焚、穆金会不会因为没有自己帮他分担大小事务——不,那家伙只会骂自己给他的隼特勤添了麻烦。
那……阿诗勒隼呢?
他在与族人一起庆祝又一次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时,会偶尔想起我吗?
她念着远在鹰师的某个人,缓缓沉入梦乡。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满是草木碾碎后清甜香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