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从那以后，张云龙像头不知疲倦的骡子，一头扎进了社会的泥潭。他聪明，也够狠，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往上爬。胡一天一直在他身边，像他沉默的影子，也像他疲惫时唯一的港湾。

张云龙熬夜做方案，胡一天就在旁边看书，偶尔递上一杯温水。

张云龙陪客户喝到吐，是胡一天把他拖回家，笨手笨脚地给他擦脸、换衣服。

张云龙拿到第一笔像样的奖金，第一时间就拉着胡一天去了那家面馆。他豪气地点了两大碗牛肉面，每碗都加了双份肉。面端上来，堆得冒尖。

“吃！敞开了吃！哥说话算话！”张云龙意气风发。

胡一天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面，又看看张云龙发亮的眼睛，低头吃得很慢，很珍惜。那时的面馆，是他们小小成功的见证，是寒冷世界里彼此依偎取暖的角落。

张云龙爬得很快，他的世界越来越大，接触的人越来越“高级”。他的谈吐、衣着、消费习惯都在变。他开始带胡一天去更“体面”的地方吃饭，法餐、日料、私房菜。胡一天每次都去，但越来越沉默。那些精致的餐具、繁复的礼仪、昂贵的食材，像一道道无形的墙，把他隔绝在外。他显得格格不入。

一次，张云龙为了庆祝一个大项目成功，在一家顶级餐厅包了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胡一天穿着张云龙给他买的名牌西装，坐在角落，像个误入的局外人。张云龙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地谈论着千万级的投资。胡一天默默起身去了洗手间。张云龙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追出去时，看到胡一天正对着洗手池上昂贵的黄铜水龙头发呆，眼神空洞。

“怎么了？不舒服？”张云龙问，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胡一天摇摇头，声音干涩：“哥，这里……挺好。就是……我想吃碗面了。” 他说的“面”，特指那家油腻、嘈杂、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

张云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带着一种“你怎么还惦记那个”的无奈和宠溺：“傻小子，那面有什么好吃的？这里的鹅肝、松露，哪样不比那个强？走，回去，王总他们还等着呢。” 他自然地揽过胡一天的肩膀，想把他带回去。

胡一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张云龙，眼神复杂，有困惑，有失落，还有一种张云龙当时无法理解的疏离。他没再说什么，顺从地被张云龙带回了喧嚣的宴会厅。但那天之后，胡一天的话更少了。张云龙忙于事业，并未深究，只当他是内向性子使然。

张云龙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胡一天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他报了个技能培训班，也开始早出晚归。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各自奔流的河。

一个加班的深夜，张云龙疲惫地回到家，发现客厅的灯亮着，胡一天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他。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

“哥，我找到工作了，在邻市。”胡一天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张云龙很意外，随即是恼怒：“邻市？什么工作？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这边……”

“哥，”胡一天打断他，抬起头，眼神是张云龙从未见过的坚定和……疲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安排好。通知你一声。”

“胡一天！你这是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我亏待你了？”张云龙的烦躁和掌控欲被激发出来。

胡一天看着他，沉默了很久。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张云龙的怒火。最终，胡一天轻轻地说：

“哥，你很好。你给了我很多，钱，衣服，房子……很多很多。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但是那碗面，我现在……自己买得起了。也不怎么想吃了。”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张云龙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胡一天提起那个小小的行李包，里面装着他当年搬来时少得可怜的几件东西，以及这些年来张云龙塞给他的、他从未真正喜欢过的昂贵物品，都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一样没带走。

门轻轻关上了。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不想吃了”，和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像是小女孩点燃的火柴，张云龙的年少时光猝然而逝。

面汤的热气已经不那么蒸腾了，凝结的油花浮在表面。张云龙看着碗里那几片厚实的牛肉，忽然觉得毫无胃口。十年前那句“管够”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滚烫真挚。而十年后，他有能力请无数次了，那个曾经掏遍全身凑出五块钱、亮着眼睛说“哥，请你吃面”的人，却早已不再稀罕他请的这碗面了，甚至连他这个人，似乎也不再需要了。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肉炖得很软烂，味道浓郁。但不知为何，他再也尝不出当年那种混合着心酸、温暖和巨大希望的滋味了。只有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苦涩，弥漫在舌尖，也哽在喉咙里。

面馆依旧人声鼎沸，新的食客带着新的故事走进来。张云龙默默地吃完那碗价值十块钱的牛肉面，付了钱，推开油腻的玻璃门，走进了外面繁华却冰冷的夜色里。身后，那承载着少年相濡以沫全部记忆的香气，渐渐被城市的喧嚣吞没。他与胡一天，终究是走到了各自的陌路，连一碗面的情分，都消散在了时光的涨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