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过得十分热闹，家里难得团圆一次，原本要在程止回来前去白鹿书院的程承也是留了下来，一大家子过了一个十五年以来最是圆满的年。
年关一过，程承就再无颜面留在家中，匆匆想要备马车前往白鹿书院，程止不明白其中缘由，想要出声阻拦，可是被桑舜华拦住，悄悄地做了制止的意思，一惯听夫人的程止也只能作罢。
“何故要在这喜庆的日子离开，左右书院也不会耽于这一两日功夫，不如留下来等过了上元节再去。”萧元漪劝道。
“是啊，这也就是几天的功夫，我们程家就今年最热闹，留下吧，二弟。”程始也出声挽留。
可他们都不知道，程承每在这里坐一日，都会被心中的愧疚挠的寝食难安。程始苦笑一声，缓缓开口：“大哥不用多劝，这么多年你不在家中，我应该照顾好姌姌的，可我一味逃避身有缺陷之事，沉溺于书本之中，未对姌姌有分毫关照，我真是惭愧。”
“就让我走吧。”
这话让一家人都静下来，萧元漪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转头看向扶桑，却只见她在拨弄烛火，火光在那张艳丽的眉眼中来回摇曳，光影交错，看不清眸中心绪，只见那笔直的身影，被那道微光牢牢锁住，像是和众人隔开了一沟堑。
程扶桑在对岸，河流湍急，萧元漪他们在这边，似是戏台上的闹剧，激不起台下人半分在意。
姎姎也察觉到了姌姌并不想留下她阿父，顿时垂泪：“就让阿父走吧，白鹿书院许是阿父心安之处。”
不身在此事之中的众人眼瞳流转，不出一声，程承启程离开的事就如此定了。
深夜，守岁之后程止回到自己屋中，拉着桑舜华唠叨：“我观姌姌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为何拦着我不让我留下次兄，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很久没有聚齐了。”
桑舜华不赞同的戳了一下程止的额头：“你啊，真是叫君姑宠的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你们兄弟几人多聚几日又何如，少聚几日又如何，明知道二房对姌姌的苛待是姌姌心中的一根刺，怎得如此拎不清。”
“今日是有人先行请辞，如不提，你们便装作不知道，一直把人留住？姌姌好说话，孝顺，可我们做长辈的，却不能得寸进尺。”桑舜华瞧不起二房所作所为，心中不愿尊称他们，只大致带过：“如若是你留下，你会让姌姌落下咳疾？君姑再如何，如不受挑拨，可会真的苛待自家骨肉。”
“君姑都瞧明白的事，就你不明白。”
程止深深地感叹一声：“是啊，如换作是我，怎么也不会让这些事发生，更何况，我家新妇也做不出这样阴毒的事，次兄所做，确实不磊落，也不坦荡，莫怪姌姌埋怨。”
“谈何埋怨，姌姌只不过是不想掺和在这些事中而已，她看的明白，姒妇心中对于子女早有先后之分，所以不自己挑事出头，求一个安稳罢了，偏姒妇看不清楚，只以为姌姌是她心中所想那般知书达理。”
桑舜华也是颇有感慨，只不过回来一日，她就将家中看得清楚，这家看起来风平浪静，左不过是无人挑起风波罢了，君姑装着不懂，却眼神闪躲，姌姌问安都是草草了事。姒妇将所有人的东西都安置妥当，三房的他们都住得妥帖舒心。
偏姌姌的屋子，还在不停的置办着小物件。程颂和程少宫虽送过去不少物件，姌姌也都让人封了起来，用的还是自己购置和旧的，一个刚过及笄之礼的女娘，和家里人如此生分，分明是想各过各的。
这个家，看起来其乐融融，实则四分五裂。
窗外的月亮不知怎的，隐在了乌云之后，显得天色不澄清，黑中还混着蒙蒙的晦涩，叫人看的难受，就和眼下这情形一样。
“我们呀，日后要多多看着点姌姌，你我无子无女，就当是回报姒妇和婿伯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
“都听你的。”程止双手环住桑舜华的腰。
从定下程承的行程，不过两日就备好了一切，他们一家人在城门外送别了程承，扶桑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程承也知道其中缘由，不得不说，程扶桑没来，让程承松了一口气，好似不面对那个人，或者那个人失了些礼数，压在心中的愧疚就能少一分。
程承回头看着城门，为自己的卑鄙唾弃。
送走程家二郎后，程府静了不过一日就开始每日欢天喜地的期待着上元节灯会。正月这几日街上热闹万分，程少商早就吵着要去看看，程始便带着少商一起去走走，想着这是第一次都城游走，一大早就出了门。
而程扶桑还是留在家中，桑舜华以为是扶桑不开心程始的举动，忧心着寻来。
等她由着莲房带入，推开那扇关着的门后，先是嗅到沉香的丝缕幽幽，后入目的就是正对着的一副大字，无为二字醒目又扎眼，猛地一抬头，仿佛一尊大佛高高垂眸，狠狠的压在人心头，令人瞬间清醒。
桑舜华愣了一下，才在左侧看到侧躺在书案边的扶桑，那副懒散自在的模样，哪里有半点礼仪可言。好像懂了什么，桑舜华掩唇轻笑。
“姌姌这幅样子让你阿母看见，可是要责怪的。”桑舜华身形窈窕，步行如莲绽。
扶桑眨眨眼，就那肆意的样子，跪着两下蹭到了桑舜华的身边：“三叔母说得对，可我是阿母的女儿，也是我自己，在阿母看不见的地方，我总是我，我想三叔母不会向阿母说的，对吧三叔母。”
她抱着桑舜华的胳膊摇了摇，然后将脑袋埋进去，让桑舜华拥着。
“你呀。”桑舜华笑着点了点扶桑的额头：“也好，我想着怕你心中不愉，这才来看看你。如此看你，也并非在意婿伯所为，这就好。”
她并无过多安慰，心中看得真切。扶桑心下不由动容，想来这应该是程家第一个这样关心自己的人，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十五年，扶桑并非不想要一个真的偏爱自己的长辈，可她也明白，若无朝朝暮暮的相处，怎会有人毫无所顾的爱。
可从三叔一家人回来，只有三叔母一人，一眼就看见了她。
虽然谈不上能怎样偏宠自己，可，能分自己一丝就足够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情，她想到了她的阿娘，想到了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挽着一人的臂弯，然后窝在那人的怀里，隔着温热的皮，享受午后的日光。
不知是李长歌，还是程扶桑，眼角染湿了睫毛。
只不过沉浸了片刻，扶桑就直起身子：“三叔母不必担心，我在都城十五年也并非没有交心好友，过会儿我就会出去，何将军府的昭君阿姊约我去骑马，现在虽有些寒风，可冬日烈马最是恣意。”
“那就好。”桑舜华抚上扶桑的双手：“叫莲房把手炉拿上，我那里有一件罗丝棉袍，还有我大兄猎得之物制成的狐裘，叫符登给你拿过来，一会儿都穿上。过几日上元灯会，三叔母还有好东西要给你。”
“谢谢三叔母。”
两人在屋子里聊了片刻，然后桑舜华就叫符登去拿东西。等着东西刚进屋子，何昭君的人便候在了程府门口。
扶桑和家里人告别之后，乘着何家的马车去了郊外马场。
一直在程府周边监视的探子，将这些一一报给了梁邱飞，耐不住性子的梁邱飞立马就奔到了屋子里面，把程府这些日子的琐碎都念叨给了凌不疑，不但如此，说完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少主公，我们去马场吗？”
梁邱起皱着眉头，抬起脚踢了一下梁邱飞，引得梁邱飞有些不满：“大兄你这是做什么。”
言语中颇有些埋怨。
凌不疑也侧目看向他：“我为何要去马场？”
“程五娘子在啊。”
“她在，为何我也要在？”
这一问，将梁邱飞问住，他嘴嘟嘟囔囔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之前少主公明明对这程五娘子不一样，可现在来看，也和对待他人无异，这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呢？
“你派人看着程家这几日，就看到了这些家长里短？”
梁邱起低叹一声，替自家弟弟找补：“程府这几日，除了将葛氏送回去，算是和贪墨案有些瓜葛，其余再无异样，如此看来，程府确实和贪墨案无关，只不过圣上让少主公暂缓调查，少主公这是？”
听到程府是干净的，凌不疑的眼眸霎那间亮了起来，似乎是心间那个最渴望的答案被印证。
“你说，她去了马场？”凌不疑突然又把话题揪了回来。
这问的梁邱飞一愣一愣的，梁邱起只能继续替梁邱飞回答：“回少主公，是西郊马场，正月中，不少公子女娘都去那边逐马蹴鞠。”
“阿起，备马，我们也去。”
说完，凌不疑立刻起身向外而去，一身冷硬的黑色装束都带着几分轻松。
这把梁邱飞搞得不明白了，抓着梁邱起，边走边问：“大兄，为何你说，少主公就要去马场，我说，少主公是不悦，是我惹得少主公哪里不快吗，同是兄弟，怎的待我如此不公？”
“傻，少主公记挂贪墨案一事，如果程府真的和贪墨案有关，那少主公断不会关心程五娘子去哪里，可现在程府与贪墨案无关，程五娘子去哪里，少主公自然关心。”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少主公到底在不在乎程五娘子啊。”
梁邱起一副无药可救的样子看着自己的傻弟弟，摇摇头，快步去牵马。
他家少主公最是分得清，对于自己的事情，是非对错，曲曲折折，比谁都要在乎黑白，是以即使面对程五娘子的一丝不同，也决不可践踏了心中大义，万幸程五娘子和那些杂碎没有牵连，否则真叫人伤心。
他们一行人去到西郊马场的时候，程扶桑正在和何昭君赛马，两个女娘骑得一个比一个快，那程五娘子红色的罗丝棉袍，长发垂在身后，只简简单单束了一下，额顶也无装饰，抬手间衣带上的鹅黄翻飞，在冬日平添了一丝春意。
“她似是钟爱红色。”凌不疑喃喃。
“今日如此生寒，怎只着棉袍？”
梁邱飞听着凌不疑在那里念念叨叨，眼珠子一转：“少主公，我这里多备了一件裘衣，要不给女公子送过去？”
他倒是态度变得好，从程五娘子变成了女公子。
“难免有些唐突。”凌不疑嘴里说着，看见那两人的马匹停下，程扶桑对着何昭君嫣然一笑，朗朗笑声似清脆的唤春音，突然闯入了阵阵咳嗽，凌不疑一把夺过梁邱飞递来的裘衣，一夹马腹，飞奔而去，丝毫不见何为唐突。
程扶桑顺了顺胸口，将那些痒意硬生生咽了下去，惹得何昭君白了她一眼。
“我真想不明白，你那个阿母回来了，也没找人给你看看咳疾，你这头顶上也没什么看得过去的首饰，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
何昭君边说，边勾勾手，让跟随的侍从递了一杯热茶给程扶桑。
从没经历过在马上喝茶的，这样新鲜的体验让程扶桑都笑出了声，她一口将热茶喝完，直接把杯子递给那个小厮，就要扯着马绳再来一圈。
“程五娘子，别来无恙。”
凌不疑在靠近程扶桑的时候减了速度，一派悠闲地过来：“如此单薄，小心着凉。”
这下惹得何昭君和程扶桑一起奇怪的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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