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君看着走来的人，嘴巴都长大了，这还是都城内传言的凌不疑吗？那个不近女色，绕着女娘们走的凌不疑？难道陇西还能将人变了模样不成。
偏偏程扶桑不觉得奇怪，也是，她从不参加女娘们的宴会，也不多与公子们往来，自然是不知道凌不疑的名声。和凌不疑打过几次交道，算不上熟悉，但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只能偏过头，看着凌不疑慢慢凑近，直到将手中的裘衣递来。
这西郊马场内，人人都穿着华贵衣裳，系着上好皮毛制成的外衣，公子们一件大氅风雪不沾，偏只有她一个，骑着马在风中驰骋，只有棉袍加身，单薄无比，更像那枯枝上的一朵梅，可怜兮兮的，又分外招人。
“程五娘子，你还未告诉在下你的名字。”凌不疑的手执着的抬着，好像程扶桑不把东西接过去，他就不放下一般，稳稳的冲着前方举着。
感觉到四周的视线有些到了这边，余光看到几个贵女在嘀嘀咕咕说什么，扶桑一把扯过凌不疑的裘衣，单手一挥系在了颈肩，帽子也顺着遮在头顶，声音恰到好处的落在凌不疑身上：“我叫程扶桑。”
然后双手扯紧缰绳，那马前蹄踏空，倏地疾驰而去：“昭君阿姊，我们去前方继续！今日头筹必是我。”
马从凌不疑身边掠过时，兜帽被风压垮，发丝猛地抽开，似轻烟划过凌不疑来不及放下的手掌，就那样从掌心溜走，给他心间拨开了看不见的涟漪，他只来得及看见扶桑的背影，只余耳边缭绕的声音。
“扶桑……”
何昭君越看凌不疑越奇怪，眼睛转了一圈，心下一颤，转而带着炫耀的表情一抽马鞭，冲着凌不疑挑眉：“姌姌你等我！”
两个女娘相继从他眼前远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凌不疑把两个人吓走，个个都在窃窃私语，可只有裕昌郡主看见了那递过去的裘衣，瞬间嘴巴一瘪，眼泪就要掉下去，她和王姈本就挽着胳膊闲聊，现下更是捏紧了王姈的手。
“十一郎宁可抗旨去戍守边关，也不愿与我成婚。现在，我就站在他不远处，他都看不见我，还把贴身的衣服给了一个小女娘，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十一郎不喜欢我。”
王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为难的左思右想：“郡主，那凌不疑有什么好的，我看善见公子就不错，可是我们身在这样的门第，想婚姻大事也无法自己做主，就算不能在一起，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我不，我今生非十一郎不嫁！”
裕昌这句话说的多了，一张口下意识的就冒出来，根本没过心思。
她的十一郎自幼在宫里长大，只有她知道十一郎是什么样的人，他并非世人眼里的那般冰冷，他也会看着秋日落花垂怜，将它们伸手接住，他也会在宫宴中因为贪杯，喝的脸颊微红，他也会因为皇后身体不适，彻夜抚琴。
她的十一郎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为何独独不是她的呢？
人人都说女子爱看男子策马奔腾，煮酒论剑，莫非，男子也是喜欢这般的女子吗？想来十一郎那样顶天立地的将军，也是会的吧，喜欢不困于都城的女子，喜欢能在漫天黄沙中执剑问道的女子。
想到此，裕昌的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她隐隐约约听到过程扶桑是何人，那是何昭君出了门都要夸的人，是说出，若为男儿身必要娶了的女娘，是圣上和太子都夸过有治世之才的女公子。
她要如何做，才能把十一郎的目光拉到自己身上。
正月里的日子，应是热闹万分，鞭炮齐扬，可裕昌的心里却下着一场雪，自四年前开始就迟到了的大雪，漫天飞舞，洋洋洒洒，不休不止。
今日阿母在家中做了些糕点，因着想出来转转，程少宫就借口要给扶桑送来，带着食盒就赶往西郊马场，刚走进来，就在休憩处看见了一位垂泪的美人。
那身着骄阳牡丹色的女子期期艾艾，珍珠般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头顶的金钗玉髓随着女子的动作一阵脆响，直叫程少宫惊叹，他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捏了起来，想要掐算一番，动作展开又一顿，觉得不妥，不如直接上去问问。
“冒昧一问，是何人惹得女公子如此伤心？今日天高日暖，甚是清爽，女公子这般花容月貌，何苦为他人他事伤了眼前美景。”
“你哪儿来的浪荡子，敢对裕昌郡主不敬。”王姈跨着一步就向前骂道，令程少宫害怕的躲远一步。
可不知道程少宫哪一句说的巧妙，竟叫裕昌郡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之前还颗颗清晰的泪珠串成了一串：“我若真的好看，为何他不看我一眼，为何他不看我——”
站在原地仰着头的裕昌哭的像个孩子，被家中长辈宠着长大，从未有人给她这样酸涩的感觉。
随着裕昌的大哭，叫程少宫和王姈都乱了手脚。
另一边赛马的何昭君和程扶桑也有了结果，还是程扶桑拔了头筹，何昭君的马不论怎样也比不过，气得她狠狠叹了口气：“又是姌姌你赢了，次次都是你赢，我下次定叫阿父帮我寻一匹草原好马，非要赢你一次。”
程扶桑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到和何昭君身边，摸了摸何昭君的头：“好啦好啦，不生气了。”
“我要是男子就好了，直接把你娶了，省得我每次看见阿垚就来气。他那个大伯母简直气死我了，我还站在阿垚的身边，就把阿垚贬得一无是处，这不是在骂我何昭君将来所嫁之人是个无才无德之人？”
这话听了不下百遍，扶桑看着场边站着的楼垚，想要发笑：“你是生气楼公子不争气呢，还是生气他家大伯母啊。你看楼公子，你做什么都跟在你身边，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人陪着，还管什么大伯母。”
“我生气阿垚不争气，我也生气楼家长房霸道蛮横！”何昭君气的跺脚，扶桑也只能抱着她的胳膊哄哄，两个人嬉嬉闹闹。
“那程五娘子是想要身边有一相伴之人？”
不知何时，凌不疑也牵着马站到了两人的身后，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也不知女子间的谈话听到了多少。
“你这人怎的偷听女娘间的闲话，如此不磊落。”何昭君指着凌不疑的鼻头就骂。
“何娘子，何老将军在找你。”
凌不疑不搭话，看着何昭君，就差把自己心中的想法明晃晃的挂在脸上，他是想把何昭君支开，可当何昭君想反驳，去看场边的时候，何老将军确实站在楼垚身边，还冲着她招招手，确实是在找何昭君。
无奈，何昭君只能牵着马离开，临走还不死心的剜了凌不疑一眼。
“程五娘子还未回答在下的话。”凌不疑又问了一次。
程扶桑张张口，只能回答：“天下女子无外乎要择一男子婚嫁，自然是找到一个能陪伴自己的人，也是开心喜悦的。”
“那程五娘子觉得在下如何？”
这人好生奇怪，程扶桑皱着眉头瞥了凌不疑一眼：“凌公子慎言，我自幼便失了父母庇佑，一路走来也不大容易，凌公子这样的人物，我是万不敢奢想的，我不是那些三言两语便会轻信于人之人。”
拒绝的毫无迟疑，凌不疑却并不恼怒，也不觉其他，只再此追问：“听程五娘子所言，似乎对父母的离开也并无太多怨言，为何？”
“生养之恩大于天，可若只有生恩而失养恩呢？可若原因是为了戍卫边疆，防止蛮夷入侵呢？可若我并非是斤斤计较，非要将大义和自己摆在一起的人呢？”
“凌将军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扶桑的反问，反倒让凌不疑难以回答。他不知道问这些是想做什么，也不是想让眼前人难堪，只是看着扶桑越来越冷的语气，顿时叫他有些慌张，他还从未想过如何和女子相处，往日多见女娘，皆是在乎颜色。
“程五娘子胸怀令人钦佩，在下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你而已。”
“凌公子若无事，我就先告退了。”程扶桑先一步想离去。
凌不疑让开了路，却在人经过他时捏住了扶桑的胳膊：“今日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定登门道歉。”
“不必，你我算不得交情。”
说完立刻牵着马离去。程扶桑只觉得此人奇怪，不过短短几次见面，就能即送东西又来问婚娶的，说不得有些烦人，可偏偏心中也能在闲暇时想起这人的面容，仿佛也曾有个人这般执着自己。
扶桑想到第一次见到凌不疑的情形，他骑着马差点和她相撞，凌冽的外甲，保养仔细的戎装，发丝全部束于冠内，坚挺的坐在马背上，那道目光透着清澈的冷，周身阴郁，就连阳光都在他身边敛了温度。
是个一眼望去就冷冰冰的人，似是万千血尸中爬出来的幽魂，毫无生气，只那眸中透出来的执着的光亮的吓人。
已经走了几步的程扶桑又停了下来，她心中突然浮上了不忍，不忍将身后之人扔在原地：“凌不疑，我程扶桑天地间只求一人，知我伴我，不困我不误我，若无那人，宁可孑然一身，终生不嫁。”
“若你做不到，就不要来招惹我。”
话已言尽，程扶桑朝着何昭君他们走去，她感受到身后的人一直在看着，那目光像要把人盯穿了，隔着骨血都要刻下印记，偏程扶桑走的坚定，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一丝被那气势吓倒压倒。
凌不疑一直看着人走远，这才慢悠悠的回到梁邱起和梁邱飞的身边，回去时，嘴边还挂着能称之为温柔的笑，可那笑中还带着困惑和犹豫。
“怎么了少主公？”梁邱飞问道。
“她说，她所求之人，不能误她，不能困她。到底何为误，何为困？”凌不疑琢磨着。
“程五娘子喜欢赛马，喜欢蹴鞠，喜欢练剑习武，自是不想让人拘束。”梁邱飞结合这几日的观察，顺畅的得出结论。
梁邱起则不以为然，他不觉得程五娘子是如此就能被猜透的人：“太子殿下常说程五娘子不应生为女子，满腔才华却无报国之道。我猜程五娘子心中也是多有遗憾，不如少主公多问问太子殿下，他们二人志向相投，会更多了解。”
“准备一下，去长秋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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