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府。
王姈早些在皇宫参加宴席,在皇家一行人转到长秋宫行家宴赏月之时,王姈就赶着落钥的时间出了宫,说是皇后外甥女,但也不能逾矩,她才刚刚进府,大火和裕昌落水被男子救起的消息就一起传了进来。
连带着的,谣言像飞也似地一起飘了进来,遍地开花,止也止不住。
王姈气的在原地跺脚,提起裙子就要走,脸被恼火的情绪衬得十分红艳,脑中早已忘了她的阿母文修君也在场。
“要去哪儿?”文修君冷冷的提着眼角看过去,端正的坐在上位,衣角都不动,心情难得有些愉悦,车骑将军僵在一边,面对如此复杂的局势心下了然,但他什么也不说,在装糊涂,半眯着眼装醉。
“阿母,我怎能任由裕昌被人欺辱,上次就是那个浪荡子,这次还是他!我非要上门打的他满地找牙,让他自挖双目自剁双手,看那些流言蜚语再议论裕昌的不是!”王姈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想着怎么收拾程少宫。
文修君也不管,得意的摇摇头,脑中回荡着刚才请人奏的弦乐,喉咙间还能哼哼几声:“咋咋呼呼成何体统。你管裕昌作何?她一贯会惹是生非,他们这一脉惯会让我们收拾残局,你还上赶着捧着她,不如多想想和楼家交好,楼太傅虽然现如今不怎么受太子重用,可他位列三公。”
“今日都城大火,想来明日就会流言遍布,这都是报应!”文修君说着突然睁大了双眼,一脸可怖的憎恨:“我乾安王族本可同样享受这太平盛世,要不是阿父早亡,他如何能安安稳稳坐在那里,现如今只剩我幼弟一人,却不多加庇佑,他忘恩负义,自有老天罚他!”
这句话让王姈和车骑将军都吓在原地,两个人哆哆嗦嗦的看着周围,生怕隔墙有耳。可文修君不怕,仍在喋喋不休,说到畅快还要仰头大笑,高呼苍天有眼。
车骑将军一气之下用力甩起袖子,也不再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抬起腿就要离去:“荒唐!荒唐!荒唐!”
见车骑将军走了,王姈也赶紧向外面走去,不去管后面文修君是如何猖狂的大笑,她现在越来越不懂阿母的所作所为,明明同为一脉,却非要同室操戈,争个你高我低,当今圣上治理天下兢兢业业,所谓的乾安王族也是从龙之功坐享无忧富贵,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想不懂,只觉得文修君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可怕。王姈加快脚步踏上马车,虽是宵禁也无人敢阻拦他们的车驾,是以王姈一路顺畅的来到汝阳王府。
等到她人进去了王府,就看到汝阳老王妃被裕昌拦在门外,而裕昌在屋内砸东西,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堆,人嚎啕大哭,嘴里听不清的在说些什么,汝阳老王妃看见王姈来了,就像是看见了救星,忙迎了上去,握着她的手安顿让王姈好好劝劝裕昌。
房间内,裕昌将手里的金钗玉翠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又转头去找,在一个檀木的盒子内找到了绢帛所绘之图,她高高拿起,双手举过头顶,泪珠颗颗落地,如绽开的莲转又消逝,苍白的脸上全是委屈。
“你这是做什么!”王姈推开门,看见这一幕,猛地走进拉住裕昌的手:“这可是当初姨母见你心悦凌不疑,派人亲自作画以当赏赐,你今天把这幅画踩了,明天就有人治你大不敬之罪。”
“我有什么办法!我让侍从去拦住凌将军的马,说我落水,可他管都不管,只是经过那桥上,冷眼看着我挣扎狼狈,我为他名声全不要了!什么汝阳王府,什么城阳侯府,我就是喜欢他!”裕昌胡乱的说着,哭累了坐倒在地,王姈拥着她,眼睛看向了遍地的凌乱。
“那只金钗,是大母找到了城阳侯夫人,她送的认我的信物,那块玉佩,是当年圣上赐婚时给我的信物,那些信件,是我四年来等他,托人从边关传来报平安的,全都是关于他的!可为什么他还不如一个马场一见的陌生人来的关心我——!”
裕昌指着散落一地的物件,个个都是和凌不疑有关,她的声音中含着不甘和自己不愿承认的怨恨。自四年前圣上指婚和她说出非凌不疑不嫁的誓言,都城内再无一个男子敢靠近她,她也是花容月貌正当年华,其他家的女娘被好郎君踏破了门槛,她汝阳王府的大门却冷冷清清,她以为凌不疑回来这一切都会改变。
可是,他回来了反而更生硬了,另一个不知名的人都敢不顾礼节跳下水救她,他却只是淡定的坐于马上,看清了这水潭的深浅,看轻了她裕昌的心。
裕昌不再大吼大嚷,只是呆坐着,心缓缓地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那滚滚泥水中,被那些污糟缠住,生生的碾碎,又被嘲笑的一文不值
“可那些,没有一件是凌不疑送给郡主你的啊。”王姈喃喃的说着,她数不清是第几次为了凌不疑的事安慰裕昌,也不明白为何裕昌就喜欢上了那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凌不疑阴沉狠辣,有什么好的。
对着满地狼藉,裕昌好像被王姈这句话戳中了:“是啊,全不是他给我的。”
这些全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仿佛一瞬间就认清了这些年的错付,又仿佛一切都还如以往,她还能告诉自己,真心能感动天地,总有一日能焐热那个高高围墙中,踮起脚尖将坠鸟送上天际的少年,能让他回头,能让他把那些不可说的温柔对着自己。
偏偏越是劝慰自己,越是止不住泪浸入喉咙,扎的生疼。她满心的爱意,无一人能懂,为了凌不疑,她忘记了属于裕昌的骄傲和自尊。
“大母。”裕昌的嗓子像是破风的烂窗,她的眼对着外面高挂的明月,月之所以是月,高悬于空不可碰触,只因他是月:“明日备好礼物,送到程将军府,谢过程公子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所救非命,而是她裕昌这个人的尊严,告诉凌不疑,她在这都城之中,还是有人在乎,这谦卑的对比,只不过是不舍得退让到不留情面罢了。
程府不知汝阳王府的波折,扶桑陪着程少宫跪了一会儿,然后便起身离去,准备明日的邀约,临走前,她留下一言:“三兄不必多虑,明日我会去见一位好友,但愿他能帮扶一二,若三兄是真心钦慕裕昌郡主,我,代为转圜。”
一切的风波好似停在了上元节的夜晚,又好似从这一夜才刚刚开始,皇宫、汝阳王府、程府、凌府、车骑将军府,五家人彻夜思虑,苦熬白昼的到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可惜日夜轮转不会因为人的逃避而暂缓,十六一早都城便风云四起,执金吾派人搜了好几家茶楼酒馆,闲传瞎话的人被抓了几个。
食过午饭之后,趁着人在午时困顿,扶桑戴着长帷帽离开程府,走到了郊外一处风雅的茶馆,这里多为文人志士对酒当歌的场所,屋内亭台楼榭,屋外竹林泉水,好一片世外桃源之境。
扶桑跟着领路的人穿过一道道回廊,在最深处,靠着一块假石遮掩,外面的人只能隐隐看着那里一男子端坐饮茶,却不见真面目,只能绕过那半遮面的石壁,才能焕然一见,这块藏着新天地的茶室,叮咚泉鸣与飒飒作响的松针,地面上还有一些陈旧的积雪,将消未消。
“女公子请上座。”那男子放下茶杯,抬手示意对面的位置,转又一挥衣袖命人退下,将手置于膝上,眼睛从始至终未离开面前的茶案,君子重节,胡乱看着女子形貌不是君子所为,他只端着从容的笑,等着扶桑落座。
“三皇子,久违了。”
扶桑是不常见皇宫的人的,或者说,这些年都未曾见过,他们一贯以信件往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能值得太子和三皇子出面亲自解决的,只一次,便是凌不疑回京前,太子不方便出东宫,托三皇子在街角,借着擦肩而过的间隙,递来了一句提醒。
太子让扶桑提点程家,不要太过显眼,此次大军班师回朝,众多身居高功的武将归来,都城文臣怕是要闹一阵子才能平息。扶桑谨记此言,所以才快马加鞭绑了董舅老爷将程府脱身,正好程始和萧元漪不办那些攀交的宴会,她也不提醒只装不知道。
“算不得久违,你我二人从未正式见过面,此前匆匆一瞥,当做萍水缘分,不必搁挂。”三皇子将煮好的茶,拉出长长的水柱复又稳稳倒入杯中,清香四溢,推向扶桑的方向,示意品鉴。
扶桑并未卸去帷帽,端起茶来,手从纱中探出举着杯又缩回去:“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好茶,不过再好的茶,用的不是好水,也只是饮冰茹檗罢了。”
茶杯不过沾唇片刻,齿见压着那股香气,抬手将剩下的茶水倒入了茶案中,那些金黄的水渍顺着藤编的空隙浸入,润泽了枯木,让之发出阵阵芳香。区区被人砍断的藤条都懂茶杯中漏出的点滴茶水的珍贵,可偏偏人却不懂。
贪心不足。
三皇子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又抬手将茶杯斟满。
“那些人,都觉得这天下应该分他们几许,不然便是天下人负他。殊不知,早已邀他们享了清平世间,当年旌旗飘摇之时,只求烈酒暖身,些许肉食果腹。现如今,烽烟忘了,天下忘了,只记得自己了。”
他也出手将茶杯推到,任由那些茶水漫出,动作带着一股决心的凛冽寒气。
这倒是个狠角色,和优柔寡断的太子不同,扶桑微微挑眉看过去,只见那人眉眼间虽然写满平和,却藏着一股锋利:“天道叵测,生杀定夺,你能做得了谁的主?”
“谁把天下人当棋博弈,谁便是我刀下亡魂,我决不让任何人阻挡眼前的四海波静,即使是皇兄,也不可。”三皇子第一次抬起了头,直直的望向纱幔中的扶桑,她感慨于这双眼的锋芒,曾何几时,她也是如此不畏向前,谁若挡在大唐之前,她也敢一搏,不畏生死。
他们都知道,若是真的雍王有反叛之举,没有实际的行为,太子和圣上是绝对不会动这些肱股之臣,只因他们当年从龙之功,动了,就是寒了所有人的心。
“你今日借着太子的名义约我出来,听你所言,似不是太子的意思,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女公子,你的肺腑之言。我听执金吾和黑甲卫说昨日你也在场,还交给了凌将军一把匕首,上面饰有蜀锦。不瞒女公子,今日执金吾短短半日时间,已经抓了五个散布谣言之人,说些什么想必女公子也能猜到。”
扶桑沉思片刻,也没有隐藏:“说蜀地有谋反之心,不知凌将军有什么证据能如此肯定,只靠着军械案是万不可武断定罪。身处富庶之地,圣上也无苛待,我想不出蜀地有何谋逆的理由。这事暂且一放,当务之急是查出那块蜀锦是出自何处,看何方势力还在和戾帝余孽搅在一起。”
“蜀锦,他们是想借此挑拨圣上和当年老臣之间的关系,还是推波助澜让蜀地和都城大乱,或是一举两得,这都需要一一查证。若蜀锦从宫中流出,那便是有内奸,南北两宫的安全危在旦夕,若蜀锦是从西域流入,那恐怕西域早起异心,想趁着朝堂未稳,闻腥而来。”
说到此,扶桑一顿:“但目前都城中早已流言四起,只怕背后之人所想是逼着朝廷拿出那块蜀锦,愚钝之人,只怕是会坏事。”
坏什么事,如何坏事,三皇子一下便想到关键之处:“想证明上元节大火是有人有预谋的纵火,只能靠着那把匕首佐证,到时蜀锦一出,朝廷问责,蜀地被逼上尴尬之地,想要脱身便是难上加难。”
“届时,蜀地想不想反,便不是雍王所能左右的了。”扶桑补齐最后一句,一把将茶杯推到,那杯沿顺着藤条的纹路滚滚而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好歹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