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上,着铠甲之人直接纵马行过平城门入至南宫,他落马将都城消息告诉值守的羽林军,他疾奔于宫内,南宫与北宫的复道有小黄门把手,北宫是寝宫处,内监行走更为方便。
都城夜起大火的消息不到三刻就传到了宫里,本就是十五的团圆节,皇家都聚在长秋宫内行家宴,在外的皇子公主也都坐于席面之上,皇后和越妃坐于文帝两边,之后东宫,次之三皇子等人。
虽早已过了落钥的时间,重家事的文帝还是继续与人宴笑。
是以小黄门领着羽林军急报进来时,面色惨白,将大火之事小声说给中常侍曹成的耳边就退至一边,曹成一听大惊失色,当下吓得他两股战战,几乎要跪伏在大殿之上,他抖着腿缓缓向着文帝走去,后又带着急切,着急的跪在宴席正中间。
“禀皇上,都城内走水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像被扼住咽喉的麻雀,全部身躯都伏在地面上,整个人微微蜷缩着,抖成一团。
声音炸响,欢笑声骤停,整个大殿静的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叫人耳鸣。一贯严肃的三皇子一把撑着案几站起,刚要开口,文帝手中的酒杯掉落,咣当一声砸在众人的神经上,其他人不敢去看文帝的神色,就连皇后也几次三番想说什么又不出声,被越妃的眼神劝住,这事已近超出了后宫能置喙的余地,她们不宜多嘴。
越妃抬手示意让三皇子先坐下,不要着急。
储妃捏了捏还没回过神的太子的手,敦促他开口质询:“曹常侍,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曹成终于克制住失态回话:“回太子殿下,约三刻之前。”
“可有制止?”
“凌将军当时就在附近,已命黑甲卫立即救火,可火势颇大,且今夜风势徐徐,那失火之地怕是——必成废墟!”说完,曹成一头磕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太子无话,不知该问些什么,眼睛扫过一个个人的面孔,心底有了些考量。
文帝猛地站了起来,头疼的来回踱步,想到最后一脚将案几踢开,案几和菜食顺着台阶滚落,龙颜大怒,站直身插着腰开始大吼,身子被这股情绪冲击的晃了几晃:“好啊,好啊!大火!戾帝纵宦官行凶数十载,专政暴行无天降预兆,反倒是朕!是朕!朕勤勤恳恳不敢有一丝懈怠,怕遭万民唾弃!朕在上元节引天火骤降惩戒!”
一想到休沐后朝会殿上,那些御史台的人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他就气的肝儿疼,好不容易安稳几年,这是要借着神佛之手扰乱超纲:“命执金吾派一队人马即刻包围起火之地,既然黑甲卫还守在那里,就同廷尉府一起彻查此案,上元灯节纵火行凶,岂非笑我朝堂无人!敢用这般阴毒手段咒我朝命数,抓到人定惩不饶!”
“太子,你同老三一起查清楚起火原因,不要给太史令胡编乱造的机会。”
两人应下,起身离去。
宫里的指令下的再快,宫外知道也需要时间。凌不疑和程扶桑放完天灯又回到了田家酒楼,扶桑想知道纵火的后续,这件事起的蹊跷,如果说单单只是为了毁掉这个地点,那这个匕首说什么都不会丢下,可实话说扔掉的太过于干脆,不得不多虑背后原因。
扶桑看着整个街道到了宵禁的时间,安静地过分,天上也不再有亮的光点,之前如织如梭的花灯像是不复存在,灰蒙蒙的云压着片片飘下的灰烬,宛如不合时节的大雪,黑沉沉的落在地上,家家大门紧闭,将这里隔绝起来。
弥漫着一股不祥之气。
“凌将军,我想这场大火的另一个原因我知道了。”扶桑突的停在了原地,张手接住了那些灰烬。
“为何?”凌不疑其实猜到了一点,可他不多言,只是喜欢扶桑发现一些事情的时候,露/出的那种眼中闪着星点的样子,转头看向程扶桑,眼睛认真的过分。
“纵火案,总会有解开迷题的时候,可是这个谜底无关太史令的笔,御史台总会有各种神鬼之说来议论朝政,民间更是不知详情再加上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只会说当今圣上惹怒老天。”
“这是天罚。”扶桑的眼从天上移到了凌不疑的脸上,她的眼中有侧面火把摇曳的点点热,也有暗处蠢蠢欲动的冷,一明一暗之间将她的人分成两半。
凌不疑怔了一下,脑中的一切像是通了。之前的种种怀疑似是被肯定。蜀地是雍王的地方,雍王之子肖世子刚离开接头的地方,这里就被一把大火烧干净,表面来看是蜀地要反毁尸灭迹,可按照扶桑刚刚说的神秘人的密谋,又显得不那么简单。
这场大火,一块蜀锦牵扯出了蜀地、宫内还有西域各国。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是掺和了哪方势力又或者是都参与了,足见这场纵火案背后的水深几许。
在凌不疑垂眸静思的时候,扶桑的眼看向了马道的尽头处,那是通往宫门的方向:“看似纵火案是为了给你查的贪墨案收拾残局,实则目的是和贪墨案一样,背后之人搅乱朝堂之举,都是戾帝余孽为了前朝。”
一切能看的见的势力裹挟在一起,都是为了早已故去的戾帝,蜀地,只怕是被利用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就在这时,马道上奔来一队人马,是执金吾的人,他们迅速的将田家酒楼围起,领头的人来和凌不疑传达宫里的意思,扶桑看见这场面不适合她在场,先行告辞,梁邱起也牵来一匹马送扶桑回程府。
人跃上马,离开之前回望那片废墟之地,凌不疑和其他人好似隔着一层纱,只披着毛裘静静地望着灰乌的木架,大火已被扑灭,田家酒楼的掌柜被压着跪倒在地上,他也不去看,定定的注视着更遥远的地方。
程扶桑不再去看,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前方。
回到程府的时候,门口只留着符登在等她,其他人只觉得扶桑和何家幺女在一起,没有多想安全的事情,老太太早就歇下,程始和萧元漪则在自己的屋内,偌大程府,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田家酒楼失火的事。
“你们不知道今夜大火吗?”扶桑迈进程府的门,身后梁邱起早已远远离开,她边走边问符登。
“今夜大火了?哦对了,今夜三公子救落水的女子,事情闹得太大,家中家主和主母都十分生气,拉着家中几位都早早回来,现在兴许是在商量明天的应对之策。”符登说的着急,眉眼皱在一起,但也没有说得太清楚。
不过程扶桑听明白了,结合之前酒楼听到了一些杂话:“三兄救的是裕昌郡主。”
“女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人的闲话罢了,明日可能会传得更凶,阿父阿母做好准备不是坏事,对方是裕昌郡主,三兄虽然是救人,但女子失节是大事,此事是三兄鲁莽,就看裕昌郡主和背后的汝阳王府追不追究这件事,如果追究……”
和皇家牵扯起来总归不是好事,且对付起来属实困难,他们家只是个连面圣机会都没有的小人物,人微言轻,就算起因是想救人,也没有诉苦的地方,朝中无人无门路,武官更是在都城本就没有地位,若是汝阳王府要问罪,于程家而言,无疑灭顶之灾。
“三兄现在是在九骓堂还是?”人肯定是要罚的,不会安安稳稳在房中睡觉。
“家主请了家法,在祠堂反省,对了,女公子,方才人有传话,说明日茶楼有约。”
看来事情没那么快平息,既然萧元漪能请家法跪祠堂,当时场面应该闹得很是难看,倚着裕昌那个不管不顾的性格,多半能猜到说出来的话有多难听。扶桑也皱起眉头,都城风不平,没想到家里水也不静。她揉了揉眉心,向着自己房间走去的脚步转去了祠堂。
廊如曲,左转右转才知道祠堂的位置。
推开新修缮好的祠堂大门,因着这里不常有人来,静悄悄的一片,门开的一瞬间屋里一排排的烛火彻夜通明,显得多了些喧嚣,程少宫跪着的身影歪七扭八,正低着头懊恼的嘟囔着,听到声音立刻直起身子。
“三兄。”
程少宫听到声音,一下转过头,还差点扭到脖子,龇牙咧嘴的想站起来,又想了想觉得不妥,磨蹭着膝盖向着扶桑靠过去。
“姌姌,还是你好,记着三兄,次兄和嫋嫋看我跪在祠堂,怕惹得阿母生气,都悄悄地回到房中,你说阿父阿母会不会一直罚我啊。”程少宫越说越委屈,他明明是救人,也不知道裕昌郡主是为了凌不疑才假装落水,可众人都在骂他。
扶桑和程少宫跪坐一排,看着正面不多的牌位:“三兄是喜欢裕昌郡主的,对吗?”
没给程少宫说话的机会,扶桑继续说,她也不看程少宫,只是盯着那些程家的牌位。
“那日西郊马场,我看见三兄了,你正凑在裕昌郡主身边。回家之后阿母问我今日的饼子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可实际那些饼子我都没见过。”扶桑开口,没给程少宫留多少情面:“可是三兄,你知道我们的门第,是很难够得上汝阳王府的大门的,我以为你会明白,可今日,你不是在救落水的心上人,而是在将你面前的这些祖辈,将阿父阿母,溺在了那水潭中。”
“你们从远处归家也多些时日了,我以为阿父阿母会张罗着了解都城内的形势,这里不比边关逍遥,多有拘束,不说阿父的前程,就说我们平常也需多加注意,但你们无一人察觉这些,只沉溺在家中的快乐日子,没有招待宾客攀交的宴会,也没有和其他大家往来的客套。只靠着和万将军一家的交情,并不足以让我们平安无事。”
“都城内是文臣的天下,就连皇家都怕御史台的那张嘴,武官做到万将军那个位置,行动也多有不便,更何况我们这个小小的程府,连上朝面圣都没有机会,只能听诏入宫。”
“你可知汝阳王府是什么地方?那是皇上仅留得亲族的长辈,裕昌郡主早年丧父丧母,是老王妃亲自教养长大,四年前更是圣上指婚凌将军,只要圣上不收回当年的指婚,那一纸婚约名义上就还在。”
话已经不用说的更明白,汝阳王府为了保护裕昌郡主的名节,借着当年赐婚的事闹起来,程少宫不是出家就是要远离都城,何谈今后的前程。程扶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中发疼,不知该怎么理清楚这些思绪。
“而且裕昌郡主与皇后外甥女王姈交好,王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她素来看重这个闺中密友,四年前敢当街骂远走边关的凌不疑,今日她也敢直接来府上闹。”
程少宫早就被吓得脸色发白,愣怔的跪在原地,身上的气泄了大半:“裕昌……她,她不是这样的人。”
在那闹市花灯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的如同春日牡丹的裕昌,头上的金钗和翠鸣叮叮当当的,手里拿着一盏灯,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和身边的侍女窃窃的说着心中事,他不管不顾的走了过去,拿着刚买的面具就递了过去。
裕昌也没有厉声斥责他的无礼,只是跺了一脚,面上带着羞人的红,想到了上次哭着的模样被看见:“怎么又是你!”
那样娇憨的人,怎么会是姌姌口中会对他不依不饶的人。
扶桑不忍看着程少宫这般失魂落魄:“这不是裕昌郡主能做主的事,她脱口而出的意气之言,只会让老王妃抓着不放,老王妃是都城内出了名的事主,如今汝阳王府势单力薄,只留下裕昌一支血脉,想延续汝阳王府的荣耀,只能给裕昌搭配一门好亲事。”
“她是你可念不可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