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
扶桑发出一声疑问,随即被浓烟呛得开始咳嗽。这个地方实在是不能待了,木架被烧的焦黑,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一些小的楔子已经开始掉落,她用衣袖遮住口鼻,将匕首合上鞘别在腰间,一臂伸长探上墙,正要用劲爬上去,突然被一道陌生的力拉着翻了过去,落地之时正好跌在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的双臂结结实实的搂住了她,沾着寒气还惹了火光的暖,眉头紧皱,脸严肃的可怕,几乎是低吼着说出口:“你为何会在此处!这么大的火,为何不赶紧跑出去!”
凌不疑来田家酒楼的路上就有人报他此处走水,他想起梁邱飞说的话,程扶桑今日在酒楼约了人相聚,他霎时心急如焚,前一刻还在割舍心动,后一刻即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夹着马腹只盼能早些到达,盼着人早就见到不对躲了出来。
可是到了田家酒楼,问了一直在暗处看着的黑甲卫,人是进去了,一直还未出来。他回头看着酒楼正门口的烈焰,此时正嚣张着探出火舌,撩起了旋风之势吞噬了房屋,焦臭的味道混着滚滚浓烟遮天盖地。
冬的萧瑟被这片红光暖着,仿若春意融融,偏凌不疑如坠深窟,周围全是嘈杂耳却听不见半分,他绕着酒楼走,想看看哪里还有能进的去的地方,后又看看围观的人,是否扶桑已经在人群中看着热闹,已然无事。
直到在后门处,大概是柴房的地方,那些火绕着一堵墙而去,墙根里面传来咳咳的声音,凌不疑才动了神色,他几脚跃上墙,看见了那只伸出的素手,他一把握住把人揽至怀里带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着,深怕人有一点伤着。
扶桑面上有些不适,悄悄地避过凌不疑的眼神,一把推开凌不疑:“你,你放开我。”
凌不疑只能先松开人,扶桑和他离开的时候,衣袖相互摩挲,似是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惹得他心热,忍不住手指暗暗揉了揉那被称为云锦的料子,确实柔滑。
等扶桑双脚着地,还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站在原地独自背过身拍拍衣裙的尘土,凌不疑敛眸,将手背了过去,指尖仍忍不住捻捻。
她的衣角已经被火燎的有些焦色,裙裾处沾着些污泥,扶桑心下有点可惜,这还是她柜子里最好看的一件,没想到就这么毁了。
“你袖子是怎么回事?”凌不疑的声音从扶桑身后传来,她转过去,看见凌不疑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瞧,她也扯起来袖子看看,是刚才被匕首不小心割到的:“对了凌将军,这火并非寻常走水,是有心人故意而为,我刚才在这酒楼后院瞧见一黑衣人鬼鬼祟祟,他先是与一个人在暗中会面,后又恶意纵火,怕是有些什么阴谋。”
“今日是上元花灯节,许多人都出了府在这街上热闹,贼人瞅准这一天,隐在人群中,不知是想做什么,但不论做什么,也不可能是和这酒楼有恩怨,火烧了起来,烧火之人跑了,这火烧的方向对不对就无人知道了。”
扶桑把别在腰间的匕首拿给凌不疑:“这是我从那黑衣人身上打下来的,握柄处缠着的是蜀锦,但那黑衣人却不是蜀地口音,况且这蜀锦金贵,每年上供和商贸都不够,怎会轻易缠在一个手下的武器上。”
凌不疑将匕首接过,抽出刀刃,刀脊映着热光,色彩艳丽:“是精铁,这不是普通的匕首。”他眯了眯眼,心下有了思量。
“凌将军可还在追查贪墨案?”扶桑看着凌不疑把匕首递给梁邱起,面色凝重得到收了起来,转了话头问道。
“是。”
“我看凌将军出事不过片刻就能赶来,想来是早就布下安排,今日这酒楼,不单单是田家酒楼,而是贪墨案的关键地方,今夜又如此恰好起了火,把这酒楼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不得那人离去的如此干脆利落,这起火之地就是起火的原因,匕首又是蜀锦又是精铁,恨不得把自己是蜀中人几个大字贴在脸上,如此刻意的往蜀中引风波。”
“不是蜀中惹到了人成了遮脸的纱,就是有人借着蜀中的身份行事。”
扶桑的眼看向凌不疑,对方脸上有着点点笑意,不深极浅,若不是趁着些亮能隐隐约约的辩出来,还真的看不真切,她摇摇头,几次见了凌不疑,他都这幅模样,想笑不能痛快的笑,憋着也不难受。
梁邱飞赶在凌不疑之前开口,生生把凌不疑想说的话切断:“女公子是怎么猜到的?真不愧是被太子殿下夸过的人,今日我和我家少主公在此等候的就是贪墨案背后交易之人,想来是想毁尸灭迹,把痕迹都清干净,这蜀中啊——”
他还想继续说,被梁邱起一把捏住肩膀,硬生生拖到后面,凌不疑也面色沉下来:“去领十军棍。”
扶桑看着有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歪着脑袋探过凌不疑的身体看梁邱飞蔫了吧唧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笑的腰都挺不直:“我说凌将军,你手底下的人真有意思,嘴这么不严实,你这将军在外打仗,也不怕敌军连斥候都不派就能知道你粮草多少人数几何。”
“那不是,程五娘子是自己人我才说的,换做旁人,我才不说呢。”梁邱飞嘟囔几句,不甘心的解释。
这下换成凌不疑笑了出来,扶桑僵在了原地。她轻咳几下,眼神闪躲,双手也背了过去,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蜀中,与蜀中有关,又不是蜀中的人,蜀中为何要囤积大量精兵利器,这背后之人又是如何吞下这些精兵利器。”
“自然是蜀中要反。”凌不疑向前一步,扶桑没有注意,两个人早已经是并肩而立,凌不疑还垂着头盯着她头顶看,远远的瞧着也是一双璧人,般配得很,如不是来来往往的人端着水桶灭火,四处乱糟糟的,到也是一副宜人的画卷。
“蜀中要反,助逆之人…能寻得好处的…戾帝余孽!”扶桑猛抬头,额顶一下子和凌不疑的下颌磕在一起,扶桑还想退一步,这次先被凌不疑拉住胳膊桎梏住,迈开的步子生生止住,他低声轻语:“小心。”
“程五娘子为何要躲着我,可是在下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惹得女公子多有嫌弃?”凌不疑继续说着,嘴里带着些许委屈,与他一贯行事作风可谓沾不了一点边。
“你我二人,一个圣上义子,年少有为的将军,一个只是阿父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的家中幺女,偌大都城,你我不是一路人。”扶桑再次出声拒绝,算算,这已经是第二次当着凌不疑的面说这些意思。
“未曾同路而行,如何知道是否是同路之人。”
扶桑把胳膊抽了出来,转身就要离开,不想多说一句。
“程五娘子,我的身世你应该知道,今日是花灯节,人人都有一盏天灯,而我却没有,程五娘子可否为我点一盏天灯,往后,我定不多劳烦程五娘子。”凌不疑侧身,目光在扶桑身上蔓延,深深地,里面有说不出的绵绵之意。
她抿了抿唇,回头看过去,凌不疑一半的身子隐在巷子里的黑中,那些阴影处仿若要伸出无数的手拖拽着,撕扯着把人向着深处拉去,偏偏那些光亮太弱,留不住人,只浅浅的划下痕迹,就要窜走,就要遁去。
扶桑的心中突的升起不忍,她也曾这样藏在阴沟里,日日想着复仇,日日都被阿娘故去的样子折磨,可她挺过来了,她知道了自己的世之道,现在她想看看凌不疑整张脸都朝着太阳的样子,想看看凌不疑不憋着,笑出来的样子。
“好,我今日为凌将军放一盏天灯,往后若无它事,凌将军就不要再盯着我了。”
凌不疑没出声,等着扶桑走进了街中,被那万顶灯笼围着,徜徉在暖烘烘的光中,他眼中也燃起了簇簇的火苗,可他只是站着,没有踏前一步,直到扶桑转过身唤他。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扶桑抬起胳膊招招手。
有了人在那光中叫他,他才敢走过去,一步并作两步的疾走过去,眼看着靠近,后又缓了脚步,只跟在扶桑身后,他们朝着河道走去,一路上不少来往的女娘身边都伴着人,不是家里的大兄阿父,就是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炽阳色的街道灯火如织,商人张罗着手里的摇鼓首饰叫卖,嘻嘻玩闹的孩童从身旁绕着跑着,密密麻麻的花车前行,引得一群群的人追着叫好,这条大街半分都没有被那场大火影响,众生不曾因他人厄而惶惶。
凌不疑跟在扶桑身后,逆着往河边走。
两个人到了放天灯的地方,那里已经没多少人,店家都要收拾着回去。马上要宵禁,耽误不得,扶桑快走几步,将最后一只天灯买下,用着有些干了的墨水,琢磨了一下就在上面写下了祝福的话。
“我不知你心中有何思念,有何愿望。都城内风言风语颇多,都传你的不孝,你的残忍,但是他人也唾骂如今城阳侯夫人的不体面,也可怜霍夫人的遭遇,我与你交情不深,说不得是至交好友,也能称一句寻常朋友,就祝你往后,受天百禄。”
不再遭人误解,不再遭人怨恨,不再失亲,不再罹难。往后皆是顺遂,事事得庇佑,日日有人伴.
从未有人如此这般,向他说这些话,凌不疑怔怔的看着扶桑,看着她将灯点燃,看着那盏素色的灯,在全都城的最后缓缓升起,仰望着那些早已看不见的灯,在已然沉寂的夜空中飘飘摇摇的留下一道微弱的亮。
像在他前行的四周奋力的划开了一条道,纤细,不堪一折,只能小心翼翼的向上飞着。
“谢谢。”凌不疑的眼从天上回到了地上,脉脉的注视着扶桑的侧颜,他亲眼看着那盏灯的火从这张脸上燃起,从这双手上飞出。
她说,要他以后受天百禄。
“程五娘子,若往后你叫我不认识你一样躲着走,子晟办不到。”
“子晟……”
他不知该说什么。
“凌将军,你是坦荡君子,扶桑佩服,你我二人往后当个朋友也是好的。”
扶桑的眼中照出了今夜不曾有的星子,点点璀璨中还存着凌不疑的影子,真真切切的在那里面。凌不疑缓缓吸入一口气,鼻息间还有些沉香萦绕,低声回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