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将手掌摊开,向前方伸展,一只蝶就这样在掌心翻飞,风持续的拂过掌纹,那只蝶一直萦绕在指尖,来来回回,不曾远去,他的脸上露/出了稚子般的笑,眼角弯了起来。
梁邱飞看着凌不疑的动作,疑惑的开口:“少主公,您手掌中有东西吗?”
他的话让凌不疑的动作僵在原地,视线从缥缈的云端拉到这漆黑的高楼,他的手指空空,虚握着也不过是握紧了一把清凉的夜,掌心中更是连尘埃都懒得落下,什么姹紫嫣红的蝶,连一丝影子都没有。
偌大人世间,上元节漫天的思念,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也没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府。
“我掌中,空无一物。”凌不疑闭上了眼,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了雷电,这浓浓夜色中有的,只不过是孤城往事而已,他要如何从这些因果中解脱,又该如何不怨不恨,如他不记得那些被囚住的残魂,又有谁会记得霍家,又有谁为那些故去之人点亮归家的灯。
哪怕饮恨,将余生耗尽,他凌不疑也定要求一个善恶终了!
凌不疑猛地睁开眼,瞳孔中缠绕着无数浓稠的不甘,死死地盯着空中的某处,随着灯火的摇曳,照出了一颗颗被高悬的头颅,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眸。
明显察觉到凌不疑情绪的变化,梁邱起此时恨不得打自家弟弟一顿,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眼前的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只能将眼落在城下的程扶桑身上,看着小女娘无忧无虑的欢笑。
就在这时,梁邱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的往前一步:“少主公,今日程五娘子约人要在田家酒楼相聚,这待会儿…”
他为难的将脸皱了起来。
“你不早说!少主公,我这就派人通知,不让他们伤到程五娘子。”梁邱起立马作揖告走。
“不必,我们下去吧。”凌不疑的心神在摇摆,一面是阴暗到无处可藏的仇恨,一面是一瞥中那漫长的浅笑,最后,还是那些碑林前的誓言,如山凿一般刻入了心脉。他的眼在一闭一合之间,从天际月落为尘下泥。
梁邱起看看梁邱飞,两个人的眼中都带着遗憾,他们终于看到这几日的少主公多了与以往不同的期待,每一日都定神想着什么,时而还能漏着点笑意,可霍氏一族的仇是少主公毕生的心愿,两者之间又能如何比较。
幸而陷得不深,好抽离。
不知凌不疑的反复,程扶桑看程少商和家人滚作一团,到了一家卖簪子的小铺,她不等其他人回头找她,就悄悄跑到了另外的一边,正是杂耍人敲着大鼓踩着高跷做闹,她侧身躲着,没让程家人发现。
“姌姌去哪儿了?”萧元漪手拿着一支带点翠的银步摇,折身寻找:“我瞧着这只正好适合姌姌,人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你觉得合适就买下,左右不过几钱,为夫还是付得起的。”程始大手一览就要掏钱。
“不是多少钱的事,这步摇好看就戴着,今日她头顶如此单薄,我作为阿母当然要为她添点首饰。”萧元漪白了程始一眼,就要去找程扶桑。
程始怎能看不清扶桑的心思,他微微叹一口气:“夫人啊,回来这么多日了,你怎么还看不明白,虽然姌姌不埋怨我们扔下她多年,可到底度过的十五载我们未在她身边陪伴,还是陌生的,此事不急,慢慢来,我们晚为她择一夫婿,多在身边留几年又如何。”
萧元漪只能无奈点头,然后将那只步摇揣在怀里,准备晚上给扶桑。
而扶桑这边,她转了几个花车,在护城河边上找到了放孔明灯的地方,拿出几个铜钱买了一只灯和一朵莲,从衣兜中掏出提前抄好的佛经,将经文放在莲上,推入了河流,让它缓缓飘走。
在大唐,上元节也是燃灯供佛之日,每到这个时候,阿娘总是将抄好的经文供奉佛前,然后点燃莲花灯,彻夜祈福。现在她无法再侍弄佛堂,阿娘也不在身边,只能将这些经文推向河流,希望能把这些渡过忘川,送到阿娘身边。
她起身,看着莲旋转着消失在视线内,又将写好的孔明灯撑起,双手松开,放任灯升起,向着月亮奔去,只求那些祝福能达天听,纵使相隔万里,纵使此生不见,也能在这里为他们虔诚祈求。
她愿大唐安宁昌盛,子民百乐无忧。
她愿阿娘来生顺遂,乐嫣半世无恙。
她愿二叔远至迩安,天地长久无衰。
她愿那个人,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默默地望着,如茧的思念在此刻冲破,扶桑的眼角泛起水雾,她多想再看一次长安的夜,多想再骑着马,奔走于朱雀大街,或是拉着乐嫣去市中游玩,听羌笛抚胡琴,买些饼子就着葡萄酒,在楼中看着胡商和长安的人叫价商贸。
可惜那都是回不去的昨天,她戒不掉的长安城早已是她不能回去的地方,落叶尚且有归属之地,她却只能被放逐,只能在无数日夜思慕,然后远离。
扶桑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清明,将那些回忆的轮廓收拾起来,不再沉溺,她从不是个停滞不前的人。重整心情,扶桑迈开步子向着田家酒楼而去,何昭君还在等着她过去,不能再耽搁了。
穿过人群,等到一排排炫目的灯出现在眼前,田家酒楼也就到了,只是奇怪,那些灯谜都还挂着,可门前却不见停下脚步解灯谜的人,就连向着街的窗口都无几人落座,只一人提着灯站在门口,似是等人。扶桑心中奇怪,向着里面走去。
店小二看人进来,忙张罗:“女公子可是定了位子?要是没的话,不赶巧了,今日已经都满座了。”
“满座?我看着也不像有人的模样。”扶桑环视一遍酒楼的景象,虽桌子上都摆满了餐食和酒杯,但人都不知哪里去了,个个空着。
“女公子有所不知,袁公子将外面的灯谜都猜出来后,又出了一道新的迷,此时众人都聚在后院看一位女公子解谜呢。”店小二摇头晃脑的解释着,面上带着喜色。
“原来如此,何家应该在这里定了位子,就是何老将军的女儿,昭君阿姊,我是来寻她的,你看看位子在哪里,我过去。”这袁善见也是真无聊,年年如此,也不知是闲得慌,还是卖弄学识。
“原来是程五娘子,您从这边上去,转个弯就到,那位子朝着园中的一处景,最是清雅宁静,何娘子早一个月就定下了。”
扶桑点点头,自己上去,也不打算麻烦伙计,看着他搭着布子还有其他活要忙。就在这时,不知后院起了什么热闹,一阵喧闹传出,扶桑赶紧几步从楼梯走了上去,转身间恰好错过气呼呼出来的何昭君。
等到步入二楼,一伙儿人扎堆站在一处,扶桑自然也挪过去凑凑热闹,低头一看,竟然是程少商,而人群正中间的袁善见正把绣球抛出去,楼下人也自然的接住,惊得许多人侧目,那袁善见是何许人,眼挑嘴毒,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把绣球送出去。
“你这是干什么?”程少商拿着绣球抬起头问道,那身红衣衬的人娇娇嫩嫩,耳边头顶的金石描着女子洁白的骨相,似三月的花朵儿,一眼就从枝头落在了袁善见的心中,身影如画,于他眼中翩翩起舞。
“在下袁善见,敢问女公子名讳。”袁善见挥动羽扇,面上一派闲散。
程少商有些不满的嘟着嘴:“程少商,你还没说为何要将绣球扔给我。”
“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善见惯例的耍着嘴头威风,不想让自己落了颜面,轻松的调笑,嘴角还带着俊俏的傲气。
可程少商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语,一下子红了面颊,气急败坏的将那绣球扔了回去,嘴里还骂道:“长得那么好看,怎如此浪荡!”
那绣球不过一个辗转,就又回到了袁善见的手中,他愣了一下,看着跑远的女娘,眼神都追了过去,有些失魂落魄,可偏偏还在嘴硬:“可惜了,如此不识趣。”
周围人看着袁善见的模样,心里有些嘲笑,可也不敢当面说出口,只能三三两两的凑作一团,小声的说着,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然后眼睛在袁善见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后又窜作一团的笑出声。
“裕昌郡主落水了!还被一男子救了起来!”
一群人为看热闹又哄闹着离去,袁善见被那些人当成谈资也恼怒着离去,刚还热闹万分的田家酒楼瞬间人去楼空。扶桑看着这一出闹剧,摇摇头准备去找何昭君,就在这时,她看见一男子鬼鬼祟祟的窜进了后院。
那人身着黑衣,可那黑衣不似平凡人家的粗糙,细细看还能看出些银丝绣过暗纹的流光,他谨慎的环顾四周,扶桑怕被看见,下意识躲在廊柱后,那人也就安心的闪身进了屋内,里面细微的烛火闪烁,隐隐还有另一人在。
扶桑心下起疑,察觉到不对。上元节人人都在寻欢作乐,越是如此热闹的节日,那水面下浮着的阴谋诡计就越多。她记得大唐初成,隋朝欲孽曾在元夜行纵火之凶,满城灯如昼,险些酿成大祸。
她握紧栏杆翻身而下,落地时轻轻一点,静静地靠近那间屋子,隔着窗,只能大约听见黑衣人对里面的人万分尊敬,窃窃私语之中,两人达成了某些约定,黑衣人又退了出来。扶桑缩身躲起来,看着黑衣人向着柴房的方向而去。
她想等里面的人出来,看看是什么人在谋划什么,可那间屋子静悄悄的,烛火摇摆间,里面已无了人影,反倒是柴房传来声音,渐渐地火苗和烟起来,迅速窜成一片,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扶桑折身向着那个方向跑去,黑衣人正要翻墙而出,被扶桑逮个正着。她一脚踢起摆在墙根的竹竿,竹竿滞空又落下,被扶桑稳稳拿在手中,掂量一下指尖一转掷出,猛的打在那人身上,翻墙的动作一顿,身体因为竹竿的击中失了平衡,脚下一滑摔下墙,滚落在地。
但那人也不做留恋,也不去与扶桑纠缠,蹲下调整了姿势再次起身想要逃去,扶桑见此轻跑几步近身,左手做爪一拽,右手握拳划着空气就攻去,黑衣人侧身躲过,明白了不和扶桑决出胜负怕是难离开。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身体扭转挣脱扶桑的控制,指弹开鞘用力的刺去,攻击的路线朝着咽喉、腰腹、大腿而去,招招致命,狠厉至极。扶桑只能弯腰后退,左躲右闪避开匕首,可那人刀刃横着一划,刀身映着火光迷了扶桑的眼,还是割掉了一缕头发,她急退几步再次躲开刀刃。
火势越来越大,乘着东风一跃而上,整座酒楼被炎炎红光包裹,两个人在越来越有限的空地上来往缠斗,扶桑没有武器,只能靠着双手和步伐躲过,再以手成刃,以力推力,化解一招又击上一掌,却也慢慢被逼到火势中,扶桑咬牙,身形一矮,见着刀刺向前还没收回的时间差,一拳击中对方腰腹,两只手扯住他的胳膊,脚下画出半圆,将两人所处调转方向。
黑衣人身后是猛烈大火,扶桑背对出逃的院墙。
“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身首异处莫怪我刀下不留情。”黑衣人见在扶桑手下拿不到好处,只能咬着牙威胁。
扶桑没做多想,在他说话的间隙,旋身一转,腿一抬起将匕首踢中,脚背狠狠擦过那人手腕,关节发出嘎巴一声清脆,手腕一折,匕首飞出,可女娘的裙裾到底不适合大的动作,她身形也不稳,踉跄了一下,黑衣人忍着疼,趁着扶桑调整的时间,越过人,利落的翻过墙,消失在田家酒楼。
再重整追人已来不及,扶桑用衣袖掩着口鼻,将刚才踢落的匕首拾起,那匕首十分不凡,刃处锋利无比,握手处除了雕刻的花纹,还缠有一段布纹,瞧着色彩和螺纹,竟然和程少商身上穿着的蜀锦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