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日。
程府早早地就备好了夜里出游的马车,只等着用膳后就动身,扶桑今日也有些坐不住,探头探脑的想看何昭君何时过来接她,整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程家人身上。
萧元漪面上有些不好看,清了清嗓子,说道:“姌姌,你这像什么样子,还未到时候便坐不住,你看看姎姎,就连嫋嫋都不似你这般。”
“阿母,今日昭君阿姊要来找我,灯会我同昭君阿姊一起去,我在看昭君阿姊何时到。”
“你不与我们一起?”
“都城的灯会我看了好多次了,年年不过如此,昭君阿姊说今天要和我去田家酒楼相聚,自然是要比灯会上的杂耍来的有意思的多,昭君阿姊是何老将军的女儿,我与她情谊深厚,不论是何老将军的面子,还是昭君阿姊的面子,都是不好薄的。”
这下萧元漪没了话,她想说这是他们回都城的第一个上元节,是她与阿父阿母的第一个上元节,可不知道怎的,近日越来越揣摩到扶桑的不对劲,明明好多能融洽关系,增加与子女关系的日子,扶桑老是要跑出去。
程颂看出了扶桑与他们的生疏,苦笑一声:“阿母,你就让姌姌去吧,姌姌也过了及笄之年,能自己照顾自己,况且都城之中生活这么久,姌姌有至交好友不足为奇。”
“是啊,姌姌,你去吧,如果何老将军去了,就代我们一起问好,如果没去,你就和昭君一起好好玩,只记得早些回来就行,多注意安全。”程始宽声,下了决定。
可到最后,却是何昭君递来了消息,她只能在田家酒楼门口等扶桑了,上元节要和楼垚一同去,家中如此安排,只能委屈她的好姐妹。得到这个消息的扶桑也没有生气,反而低低笑了一声,告诉送信的小厮回去,然后准备登上自家马车。
“怎么了,什么事如此好笑?”程少商看到自己妹妹偷偷的在笑,整个人扑了上去。
“昭君阿姊有个从小定亲之人,叫楼垚,是楼家二房的次子。何老将军为了让他们多相处,每每到了这些节日就敦促两人出去走走转转,昭君阿姊呢,嘴里说着楼公子这不好那不好,可一到这种时候,就走得比谁都快,也不知是两情相悦,还是两情不相悦。”
“那自然是两情相悦的,哪个女娘会在意自己不放在心上的人,还同意相伴这样喜庆的节日,拒绝的方式千千种,端看那人想不想拒绝罢了。”
“阿姊说得对,我也觉得昭君阿姊和楼家公子只是身在其中,无人看清而已。走吧,我们也去看看灯会,阿姊还是第一次逛都城的灯会,今夜会十分有趣,阿姊不要被这些繁华迷乱了眼才是。”
扶桑笑着挽起程少商的胳膊,她这个阿姊,长的和乐嫣十分相像,可性格却一点都不同, 看着是个兔子,伶牙俐齿的咬起人来,比那小狗看起来都吓人。也就是表面上的乖巧,心底下就是个脱了缰的野马,回城不过几日,就惹了好多祸。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刚关上车门,程少商就忍不住,猛地凑过去。
“姌姌,你再同我说说,这都城内还有哪些私底下的隐秘,给我听听。”程少商看起来可不像个稳重的阿姊,反倒是扶桑,还得拿这些闲言碎语哄她开心。
“君子可不能在背后乱议他人是非。”扶桑一本正经拒绝,主要是她也没听多少这些杂事,往日何昭君说,她也只是敷衍的嗯嗯啊啊过去。
“我可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小女娘,好姌姌,同阿姊说说。”程少商软下身子,不停的磨着扶桑,晃晃手臂,摇摇脑袋,好不可爱。
没有绷住,扶桑噗呲一声笑出来,只能无奈的点头:“阿姊想听什么?”
“先说说楼家!”
“楼家是百年世家,家中现家主是太子太傅,前些年虽得太子看重,可如今太子渐渐羽翼丰满,恩宠不似往常了。圣上名下只得二子最为看重,一是皇后之子,当今太子,一是越妃之子三皇子,在楼太傅还得重用的时候,太子和三皇子关系并不融洽,这里面少不了楼太傅和小越侯的较劲,不过如今朝堂之上,太子和三皇子一仁和一严肃,相得益彰,楼太傅和小越侯就越来越少了发挥的余地,只留下辅佐朝政的差事。”
“那你说的小越侯又是谁?”程少商听的懵懵懂懂,里面有许多人是不认识的,只能凭着身份对上号。
扶桑先不说,而是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目光流转之间并未发现有其他人靠近程家马车,这才开口:“小越侯,原是辅佐圣上拿下天下的从龙功臣,可有功劳的越侯早已身亡,只留下如今的小越侯。他是宫里三皇子生母,越妃的阿兄,靠着越侯赚下的功绩和越妃的地位,在都城内行事作风不可谓不嚣张。”
“我瞧着阿母也未曾多教阿姊都城内的处世之道,阿姊终是要参加宴会,出门外交的。我与阿姊说说都城内的情况,好不让阿姊冒犯了贵人。”扶桑把帘子拉紧,吩咐车外的符登和莲房注意周边,怕被有心人听去。
然后才缓缓开口:“当今圣上得天下靠三族相助,分别是乾安、越氏和霍氏。这三族中,乾安老王爷为了圣上倾尽人马,剩下的不过是三三两两的后人,皇后在宣氏一族败落后养在乾安老王爷身边,都城中车骑将军夫人是乾安老王爷的女儿,现封为文修君,她的女儿王姈,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越氏一组当初为了扶持圣上,也是死伤殆尽,只剩下越妃和小越侯,是以如此圣上才对小越侯多加忍耐。而最惨的霍氏一族……”
“当年阿父阿母驰援孤城就是为了救霍氏,可战场瞬息万变,霍氏当年全族尽数埋于孤城之下,只留下万幸躲过一劫的霍翀将军亲妹,霍君华一人。”可再如何,训练有素,屡战屡胜的霍将军只不过两三日光景就迅速落败,当中不是不存疑点,这些扶桑不好和程少商明说,也就未提。
“都城之内不比塞外自在,阿姊长在军营中,向来是自由自在的,可是这是天子脚下,走过的寻常巷尾也不知从哪里就能跳出来一位皇亲贵胄,到时候无人能护得住我们,阿父虽进了官封了府,不过也是不能入朝面圣的小官,都城内比比皆是。”
“阿姊一定要约束自己的言行。”
这话扶桑说的严重,也说得仔细。不过是这几日听到家中吵吵闹闹,多有担忧。程少商养在营中自在惯了,程始和萧元漪又如何不是,程颂和程少宫又如何不是,他们这一大家子,根本就没想过回到都城并非那么轻松,等着他们的,便是遍地的不能惹不能说。
每日被那些宅院内的杂事耽搁,还不如多想一下,如何在都城为自己谋得一份好差事,为子女谋得一份好姻缘,都城内各家族之间,各府邸之间牵连太多,又岂是他们这些新晋武将能平添一脚的。
都城,永远都不是武将的容身之处,这里是文臣的天下。
程少商听得懂扶桑背后的意思,此时也歇了心思,不再想听那些杂七杂八的秘闻,而是思考起了今后的日子,都城宛若一潭深渊,他们不过小小石子,扔进去了,激不起浪花,吓不跑飞鸟,就连那飘着的叶子,都不会看得见。
程家的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了主街才停住,一行人闹哄哄的下了车。
不愧是上元节的灯会,那红彤彤的灯笼将整条街都照的分外光亮,头顶上飞的孔明灯更是化作比星辰更加熠熠生辉的天上烛火,今夜,人间烟火比九天仙宫都来得美妙。
之前桑舜华说要送扶桑一件礼物,便是今日的衣裳。给程少商的是上好的蜀锦制成的衣裙,姎姎分了一块上好的皮毛,给扶桑的则是云锦,靛蓝色的衣裙在屋檐下摇晃着的灯笼光影中,一下深如夜色,一下亮如天边月,衬着女子姣好的容貌,成了那不敢被人触碰的海市蜃楼。
她依旧没有披那些裘衣,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遗世独立,不与他人凑在一处,腰间的玉玦通透,垂了下去,走动间叮叮咚咚的作响,头上只有一支蝴蝶金钗。
刚下马车,眼前一派喧哗就将程少商吸引了过去,她先是往前跑了几步,后又折过身将扶桑也一把拉起,两个女娘一个拉一个跟向前走去,程颂怕她们出问题也跟了上去,程少宫则是不知道看见了谁,半道就不知所踪。
这条主街上,今夜排满了游行的花车,一个车上一种花样,她们一个个走去,车上掷着空壶杂耍的,那空壶被高高扔向天,落下时还能被人牢牢接住,空投之人趁着间隙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直叫围观者连连叫好。
到处都是火树银花,熙熙攘攘。
程少商在这里面蹿着一个个看着,脸上全是惊异和开心,眼中的光芒胜似繁星。扶桑也一道享受这场一年一度的盛宴,感受着杂耍人用美酒扑起的火焰,随着那道热浪滚滚的席面而来,伴着醇香和烈焰,吓得两个人握着手在原地笑着跳起来。
远在正阳城门楼上的凌不疑三人,隐在黑夜中望着下面芸芸众生的喜乐,他们等的是一场筹谋,一个即将浮出水面的人,一个能拨开笼罩着孤城案迷雾的人。
“咦,少主公,那下面的不是程五娘子吗?”
“隔着这么远你倒是看得真切。”梁邱起斜着眼看了看探着脖子的梁邱飞。
“这不是看着程府的探子还没撤下来,他说程府三房的人给大房的两个女娘做了两套衣裳,不过程四娘子用的是顶好的蜀锦,程五娘子就是稍逊色的云锦了。你看那红色如此鲜艳,必是蜀锦才能出来的华彩,可身后的靛蓝也不逊色,还隐隐流窜着银光,必然是云锦了。”
梁邱飞分析的头头是道,毫不在意梁邱起投在他身上的怪异的目光:“你这探子不光把目光都投在这家宅里面的小事,什么时候你都懂女娘间穿衣的布料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的闲聊,凌不疑则将目光放在了城墙下肆意奔跑的程扶桑。那个蓝色的影子,在灯火的照耀下似变成了翻飞的蝴蝶,忽上忽下的,一会儿隐在了人群中,一会儿又从那些拥挤中冲了出来,仿若挣脱枝丫的落英。双手提起的裙摆又像是翻起的浪花,冲破了那些相隔的云朵,探着向他而来。
发丝裹着身形旋转飘舞,眉眼间的笑意比缓缓升腾的孔明灯都要媚上几分。
原来她不是喜欢红色,原来她穿着靛蓝也是万人中最好看的那个。
原来,她是如此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