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里,有成百上千个人曾经与我提起死亡,他们千篇一律的语调沉重,千篇一律的神色苍白,千篇一律的声泪俱下。但是我只是看着他们,好像和真正死去的人并无差别。
我并不质疑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我也不强求他们会真情实感地说起这些,但我总觉得我并不和死去的人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即使周围那么冷,那么安静。
毕竟人都死了,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到底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关系,我总是这样想到,好像潜意识里也认定了这个想法。
但我并不悲观,我也不是对生活丧失希望,我只是站在那里,西装革履——也可能袖子长了一些,然后听见一个又一个人对我说起谁谁谁的死亡。
说实话,我难以理解这个词语,就像我难以理解他生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晦涩的,神话般不可思议的话怎么能在几天的时间里说完,一副死而无憾的嘴脸,一个早早对我说出的结局,还有他如此的笃定的未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真狡猾。
他凭什么擅自决定这一切?我问那些依旧哭着的人们,他们一愣,似乎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就像我刚刚也没听见他们的话一样。
他们没能回答我,我知道,他们怎么能回答我。
他知道自己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神话,把所有的记录截止在他最灿烂的年纪,他是一个英年早逝的回忆;他不知道的是,死去的人就会一直死在人们的记忆里,腐烂消失的速度甚至比现实生活还要快,最后人们不会把故事留给一方墓碑,就像童话依旧在一切蓬勃生长的瞬间停下叙述。
只有我知道他把神话留给了我,只有他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才会让唯一的遗物寻找早就有既定结局的未来,更何况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早就和他一起腐烂掉了。
外面的世界……
我再一次想到我过去的梦想,其实算不上过去,只是毕业那几天的想法,我浑浑噩噩地过完昨天,甚至都忘记了这点。
那个家伙说过的“死在这里也是我的命运”,还说“如果是我的话,哪里都不会去”之类的胡话,竟然都像诅咒一样的应验了,或者说,他早就看到了这点,所以他对我说“真是积极向上的……”
好想把他打一顿啊,可是他现在躺在鲜花丛中,苍白的,难以被妆容掩盖的丑陋的脸——还有他破烂不堪的身体,他的肋骨被踩碎了——这是真实存在的伤势吗?他怎么死成这个样子?
他怎么就这样死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好像他标志性的恶心微笑又挂在脸上,和我有一茬没一茬地吵架了,他以前总是跟我吵架,或者说,这哪里是吵架,他只是在想怎么把剩下的日子全部抓住,怎么才能死得其所吧。
死得其所?真是陌生的一个词汇。就凭他对自己的命也那么不负责任的样子,怎么能套在他头上的?真奇怪。
就像有人曾经和我说过猴子也能打出莎士比亚全集,但是重点并不是莎士比亚,也不是什么乱敲打字机的猴子,只是文字无限的排列组合而已——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的意思可能是说,那些神话如同束缚着我们的悖论,我们只是匍匐在祂跟前的猴子,不祈求敲出莎士比亚,如果可以,我们还能得到哈姆雷特。
说的太远了,我本不该说的太远,因为对现实于事无补。
大多人没有时间,毕业季的夏天短的要命,连完成愿望的机会都没有,我呢,如果我还有梦想的话,应该也无法和大人物们抗争吧,毕竟那个家伙已经死了——这个看起来精明利己的家伙也不得不去死,那我被他们留下来的目的也很明确了吧。
我把向日葵放进棺材里,这种颜色鲜艳热烈的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把他送给我的东西还回去,和他一起消失殆尽,也许这样的我们更像一刀两断,一副失去了纠缠许久的宿敌之类的表情也许会更有趣——啊,至少大人物们会这样想。
棺材关上了,在所有人都冷得瑟瑟发抖的空调风里,他静静地卧在一片鲜花里,我想到这些可怜的花也要被迫和他一起躺在暗无天日的禁闭空间里,我说不清为谁遗憾,或者说,我只是站在不远处,抿着唇,看着他们把沉重的棺木送进焚化炉。
下一个环节由我主持,很戏谑,很荒唐,我接受四周的注视,走向焚化炉的开关,手伸向了能轻易被摁下的红色按钮。手臂在抖,抖得我心慌,也许我的表情看起来完美无缺,但是我应该在一瞬间想了好多。
我甚至想起了那个签署协议的午后,庞大的阴影,寒风刺骨,还有簌簌的树影,很快我又回过神,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他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往无法再回头的选项毅然按下。门笨拙地闭上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天旋地转,身上成千上万个感觉细胞开始运作,我蹲下来,捂住脸,居然没有眼泪。身后的哭声此起彼伏,我也许也该哭一场。
我走向了更极端的路,表演性质在外界看来过于严重——我晕了过去。眼前陷入黑暗的一瞬间,我听见突如其来涌入室内的蝉鸣,听见热风吹过树影斑驳,窸窸窣窣,还有密切的脚步声,这个刚刚被我送进焚化炉的家伙的声音,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响起。
我大概做错了很多事,从我出生起,我和隔壁的孩子打过架,上学的日子,我反复地做错浅显的计算题,我和老师吵过架,一度扬翻了他办公桌上的一盆水仙。其实我胆子很小,嘴很臭,所有的烂摊子都是那个和我打过架的人收拾的,他笑得恶劣但开朗,蹲在废墟上,夏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个不合格的天使。
所以这一次我也做错了吗?我在迷迷糊糊中,向眼前温和的护士问道。她确实温和,但是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笑着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所以一开始,能回答我的问题的人只有一个。
如果今天过去了,我还需要度过明天,以后的日子如同亟待完成的任务,如果没有人打破这一切的话,可能一开始就应该这样。
如果一开始没有你出现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善于推卸罪行,扭曲事实,如果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按部就班的话,可能全世界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我的全世界那么小,如果能够轻易碾碎的话,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你没有死去,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很难想到,我不敢想到,明明这样一个完美的结局,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会高兴的吧,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想活着,但是我想不到,就像以后的日子里,他的身影就不再出现。
那么,再见吧,和我走过十五个夏天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