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前面发呆,把整个人压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支点正在向不稳定性偏移,但是他引以为乐甚至享受,犹如坐在门前有些年头的摇椅上,风吹过就会吱吱呀呀地叫。他给出的理由是:这种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的坠落感难道不是最刺激的吗?一切都在往不确定的未来发展,像梦一样,我说,你也该试试这种玩法。
但是他肯定是不敢去悬崖上走钢丝的。并且他这种玩法过于危险,如果我的脚没有撑住椅子的靠背,他的后脑勺已经被砸出凹陷了吧。这样奇怪的瞬间,他奇怪地转过来看着我,欸,你一直把脚放在椅子上的吗?
我回答任何答案都会得到一个千篇一律到让人抓狂的回应:Tournesol真是关心我啊!不过由于你这种卑鄙的行为让我怀疑我没有完全开发出这种悬空感的极限,你赶紧把你的脚放回去吧。
我弄死你。我用书扇他一耳光。
当然我们的学校生活不止这些,比如他那塞满了写满字的零落的纸张的课桌,他书包里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小说漫画,偶尔是干花,时常出问题的掌上游戏机,还有他的日记。
说到这里,他的日记和他课桌里的东西不是一个东西,我偷偷翻过他课桌里的纸,永远是不知道哪一次考试的小抄,作业答案,还有凌乱的数学草稿,自造英语单词时的痕迹。我嘲笑他邋遢不会收拾,他反讽我没有生活,这算哪门子生活,我天天被知识的侵犯就是生活吗?
他和我走在放学路上,我被夏季的日落时间惊了一惊,身边是被风吹动的花田,它们的颜色金灿灿的,和地平线上燃烧的火焰一样,这就是每年夏天的场景,油画一样的色彩,我简直像个世界之外的人,落差感极大,孤独的要命。
他走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和他在学校那副嘴脸截然不同,他也很孤独,所以我们沉默寡言地走在一块,连开启话题的机会都没有,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发呆,夏天真热。
我也说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他,在他看来,现在的我也许也和上学的我完全不同吧,一辈子敏感脆弱的人就是会担心别人的看法啊,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看似肆无忌惮地追逐打闹,其实我们真正一碰即碎的部分早就不知道烂在哪里了吧。
但是你这样直接说给他听,他会看着你笑,笑得像发疯一样,然后记录下来,很难忍住不抽他。
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尽力维护彼此的尊严,就像我们没心没肺的时刻,其实我也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可是无人敢踏出这一步,生怕被辜负成你的背后空无一人的样子,但是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我怕得要命。
但是抛开这些令我们相视无言的部分,夏天还是很不错的。我说不清楚原因,山坡很暖和,虫鸣很吵闹,也许还有别的,但是放学的声音太嘈杂,所以我听不清别的话,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里果真什么都没有啊。
虽然我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但是我依旧想离开这里,事实上大部分人都这样想,所以我也应该这样走下去,作为他们的一员。
不过标题都写了这是一个关于夏天的故事,因此我将会把这个夏天的一切告诉你们,当然,夏天是不会结束的。
除开上学的日子,别的时间依旧无聊的发疯,如果这样的生活延续我的一生,我会很快疯掉的吧,虽然我知道仁慈的神不会让我那么无趣地活下去,但是我仍然担忧未来的单一性。
他走在前面,影子长的奇怪,巨大的阴影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按理说他不高,是不应该有那么长的影子的,就像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一样——深深的在他的背后匍匐着。
我跟着他的影子走。
“你难道晚上不回自己家的吗?”过了一会他忍无可忍地回头,歪着脑袋。
我猛然抬头,发现风景早就变了,发呆的时候居然不知道时间过得那么快,汗滴从额头上不合时宜地掉下来,天气真热,我突然有强烈的窘迫感,脸涨的通红,在这个人面前也能变得局促不安?果然这个夏天很奇怪啊。
我就那么一路尾随到了这个家伙的家。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理由过于离谱,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所以他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是真真切切的困惑的神态,但他越是看起来纯真无邪,我越觉得尴尬。
橘猫打个哈欠,从房顶一跃而下。
空气热得吓人,我挪不开步子。
“那个……周末去我家里打游戏吧?”我有意无意地提了提肩上的包,只是为了看起来很忙,“当然——我在学校其实就想说的,但是今天的作业多得吓人啊所以我忘记了。如果你觉得我跟着你走很奇怪的话,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今天很奇怪啊……真是的。”
他在夕阳的辉光中回头看着我,不同于在学校那般玩昧的笑容,他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他的发梢在橘红色里居然泛着光,像欧洲低矮的丘陵上蓦然回首的瞬间,也像一颗不完整的太阳。
我对他的描述开始丰富起来,是神经末梢在做怪,但我愣住了,似乎在等待他开口。
“都快毕业了,就别想着玩了。”他转过身去,说完这句话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过,这周可以。”
内心的执念放下了,虽然这是由不合格的借口组成的。我只想说,我很久没和他在学校外相处过,他好像想让我记住的是嘴欠无厘头的他,而真正的他可能早就埋在夏日漫长的阴影下了。
但是这样看起来太阴谋论了,更何况,我们只是尚不完整的存在,能有什么瞒得住的。“那么,明天见了。”我冲他的背影大喊。
他留给我一个挥手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寂静的门扉里。此时起了点风,但是风也是热的,把云彩里,山坡上,花瓣间的余温全部给予风的驰骋,额头上的汗也没有被风蒸发掉多少,闷热感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涌上面颊,我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也想知道我们的结局。
请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完完整整的讲完这个故事吧。
一天的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翘椅子玩,他带了漫画来看,一边唠叨着毕业的紧迫性,一边上课正大光明编造可能性极小的神话,就应该把这人写的东西投屏到晨会的大屏幕上啊,都要毕业了还在乎个什么啊。(本人发言)
星期六热得迅速的早晨,我睡眼惺忪地关掉忘记调的闹钟,杀气腾腾地走向被敲的惊天动地的门——你要死啊来那么早?
但是还是洗漱了,坐在他对面指指点点地开始游戏。也许玩了很久,总之我再抬头,已经是傍晚,毫无知觉,简直像被夺舍一样的抽离感,就像有人厌恶我的浪费时间所以故意抽去了一般——很逼真的感受。
他麻利地站起身,收起手机,顺走我一根棒棒糖,走了。
这个周末后,我们的关系就会淡去一层——所以我们宛如平常地走向毕业,很快我也不知道会去向哪里,他的神话不会完结,只会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大放异彩,但是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因为他一开始就是沉默寡言的设定啊。
他的神话……真的存在吗?我思索这个他反复向我提起的设定,我难以理解,就像我不能理解他一样,是这里的历史吗,还是他在神话里重塑解构这个世界的每一处呢?那么他以后一定是杰出的考古学家吧。
他说,这里完美的过于虚假,所以这里尚有疑问等待他去解答。
但是我更希望就那么完美下去,也就这么过去了,他明明拥有置身事外的智慧,但是他一直都很较真,即使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样会毁掉一切,他依旧想要把神话传递下去。
很热血吧?很精彩吧?其实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与其追究神话,我更希望的是让这个家伙过好一生啊,就算蒙在鼓里又会怎么样呢……
我至今未了解到他的一切。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黑板上的日子越来越紧迫,他依旧翘椅子看漫画写神话,但是他的成绩该死的好。他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和梦想的优等生,是有希望离开这个小镇,去大城市发展的星星,没有人阻挡他的步伐,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向哪里,理所当然,他应该离开。
他在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转过头小声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真正的神话被我发现。
我黑线,那你以前研究的东西是什么?他大言不惭地说,研究都是需要铺垫的。那么你到底在写什么?这个不能告诉你啊,不然等你和我一起发现的时候就没有惊喜感了。
我莫名其妙地又想扇他,但是我终究没下去手。他绕开我,拎着包就走,其实台上的数学老师脸黑的五彩斑斓,他不在乎,就像他不在乎他的一切。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就让他赶紧回去吧。
睡前他给我发消息,问我,你以后准备去哪啊?
我回,怎么想起这个?
你说吧,我很困啊。
……困还发什么消息。我翻了个身,打字写道:成绩也就这个样子,去不了哪的,或许拼一拼能够到省上重点学校的普通班吧,我可是想去外面看看很久了。
切,真有追求,祝你成功。
你几个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你加油啦,不过你想知道我的打算吗?
我想留在这里。
说完他就睡了,头像也黑下去。我的字打到一半没发出去,如果把这一句截出去的话可是会引起很多老师的震惊和愤慨的吧,可我想尊重他的想法,就像我嚷嚷着他的神话真是幼稚到死啦,但是我依旧没有勇气去翻开它。
明天再说吧。
考完那天他约我出去,那是他第一次在学校外主动邀请我,我嘲笑他是不是上学的时候怕我太垃圾丢你的脸,他笑而不答,只是让我出来聊聊。但是外面真的很热,我不想出去,他就和我打电话,一直打到晚上。
他说起未来的学校,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各自的选择,这次的成绩,他突然对神话缄口不言,我为了维持不屑一顾的形象没有开口,在不知道谁挑起的事端里我们吵吵嚷嚷地挂了电话。
一切都结束了,明天——真正的明天即将到来了。
我很想念这个夏天,虽然夏天还没有结束,我突然想念。
以后的以后我们还会在一起上课,吃饭,打游戏——我相信我自己。
很高兴吗?——毫无由头啊!明明刚刚才吵过一架!
但是我还是想象不到失去他的日子,真是让人觉得暧昧不清的发言,可能我把他当成了朋友,可能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接纳了他,可能我依旧把未向我展示出真实自我的他看成全部。
夏天对我来说真的是最重要吗?
并不是吧,我扪心自问。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个人——这个从小到大就没和我分开过的这个人,对我的意义应该比夏天还要重要吧?
我不知道从何反驳,所以这理所当然成为真理。
后一天我就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坐上去市里的火车,破旧颠簸的车厢里拥挤嘈杂,我和他坐在平扁的背包上,他的手撑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对我露出一个无奈且诧异的笑容。这两个词本来难以融合,但是他的眼神就在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离家出走了。
我们没有钱,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格格不入,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里快步前行,掠过笑声张扬的人低声说借过,路过克莱因蓝色笼罩下的场所投以震惊和不屑的目光。我们身上只有小镇上夏天的气息,所以巨大的现实排斥着我们,不欢迎我们看见此处的真相。
我突然发现了夏天在这里不复存在,一年四季这里都将如此,而一万年之后,这里将被自然所占领,然后真正的夏天才将统治全世界。
后来我们找到很便宜的旅馆,没有床位,老板让我们睡在柜台后面的屋子里,总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空调机的轰鸣响了一整夜,他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在灯光或者月光的残影下动了动嘴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他会笑些什么呢。
我们又聊起未来,他又一次沉默。
我不介意沉默,我们便什么都没有说,他大约有很多话想说。以前他会在学校和我说出来但现在没有恰当的时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因此我也没有问他,毕竟开启一个话题就要面临结束它的困境,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了一句:下次通知我一声,我好歹带点钱。
我闷闷地点点头,捂住有异味的毯子,真冷。
他给我打电话,他好像在恐惧,他不断的印证我的未来,反复的,不厌其烦的,像经常忘记说过什么的老人家,他几乎要疯掉了一样问我,我忍受不了他的笃定,开口质问,他愣住,黯然挂掉电话。
我似乎在他面前过于任性了,简直像个孩子。
虽然……十五岁并不是很小?很快就是生日了。
他第二天就原谅我了,给我发关于他的神话的消息,我恍惚间回到在学校的日子,破旧的,复古的记忆在翻涌,但是我选择一笑,睡过去等着无意义的第三天。
第三天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发消息给我,我很晚才看到,因为我又一次去了市里,一直到太阳从城市的群落落下去我才起身回家,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心事在被触动了,我嘲笑自己,真是多愁善感的青春期。
啊,他的消息我还是没有读到,因为我累到要死要活,刚敲开家门就睡倒在地上,父母吓了一大跳,我试着给他打过电话,他没接,应该是报复。
天气越来越热,手机上如洪水般泛滥的新闻四处蔓延,全球变暖,温室效应,冰川融化——这种大人物爱给我们扣的帽子,其实罪魁祸首不一定是人类,只是地球也会老去,只是宇宙在发生了热异常。
我们还在奔跑,就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衰老。
仙人掌也会有死去的一天,无人问津的盆栽死了,但是他死前却对太多的水甘之若饴,我不知道谁那么好心浇死了他,我只知道那个家伙留下了一捧尚有余温的向日葵,是赔罪吗?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我抱着热得发烫的花束,看着山峦外弥散的晚霞,地平线早已被夏天焚烧至焦黑。我们似乎总在原地踏步,听着年复一年的蝉鸣,把一切都包装成花束送给别人。如果连我们也走散了,那么夏天不会是夏天,我们也不再是我们。
我想到我的未来,我突然不想离开,也许就在这里普通的活过一生……并不差劲。
我转身出门,把手机丢在床上,打算晚上再看消息。
这就是我们和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