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day
7月20日 晴,万里无云
葬礼在下午两点举行,所有事物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明明死亡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天空湛蓝的要渗出水来,蝉鸣吵吵嚷嚷地响着,植被呈现出他生前从未有过的欣欣向荣,风欢快自由地跑着,集市也比任何一个瞬间要喧闹,警戒线早就拆掉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让人反复地去围观,可能死亡是这个小镇上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吧。
对啊,这个地方又偏僻,又小,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肯定早早的传出去了吧。
我试着思考哲学问题,大脑还停在凌晨的状态,什么都没能想出来。
我试着把自己融进外面轻松自在的自然,太阳在一瞬间火辣辣地放射光芒,沉闷的,酸涩的,让人窒息的呼吸声高过了所有的声音。大人们在灵堂里小声地指指点点,口型大概是——“那个孩子应该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啊。”“这么热哪里受的了呀,让他进来吧。”“算了算了,他自己会进来的。那么小的孩子……”
我走不动,我的汗水顺着脸颊,顺着鼻尖,顺着脖颈,一直向下流到地下暗流涌动的神话故事,地壳在颤抖,山峦在翻涌,他的死无疑是按下了开关,很快的,他梦寐以求的神话就会咆哮着冲向地面,吞噬目所能及的地方,这就是我能想到的happy ending,再无其他。
这个天气好的过头了,难道不该下一场雨好好冷静一下吗?
我想起书上教的寓情于景,如果真有一阵雨浇在身上,我可能还会更清醒一点。
雨水,水洼,还有他的墓碑。我想笑,一个俗套且廉价的构图,一个无趣的仪式过场,我恨四周路过的人,恨坐在灵堂里打游戏的小孩,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老人。
那个家伙的死亡在他们的口中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开口闭口“哎哟真可惜呀,死的那么早。”这种行为说不上错误,也不算没素质,但是我讨厌他们的吵闹,他的死亡就那么举重若轻地传播,扩散,再次回到原点。
他留给这里的人只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价值,他的人生,他的名字正在被口无遮拦地消耗,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意过他是死是活,从来没有一个人关心过该不该让他的形象留在死去的那一刻。
这种无礼已经到了可耻的地步,但也没有人会去阻止的,我说不清为什么,好像自他死后,世界又恢复了原样。
我又想哭,哭不出来,更多的是困惑和愤怒。我真没用,如果我死了,他会帮我出头的吧——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算了。
艳阳高照。我从未如此对这个季节感到陌生,这个天气给人一种“他终于死了我们太开心了今天心情真不错”的感觉,所有人都有一种“他终于死了今天我们就敞开说了”的无耻反胃感。
——喂,那个小孩子不要去拿他旁边的花!
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切,太恶心了,他死了你们凭什么还那么好过。
我踢开灵堂的门,揪住孩子的后衣领,用全身的力扇了他一巴掌,因为浑身没力气,所以我在他面前显得更像无能狂怒,四周骚动起来,有的人欲言又止,更多的是那个孩子的家属猛地站起,气势汹汹地骂了些什么,伸手要打我。
我咧开嘴角,再用全身力气扇了对方一巴掌。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了我现场就可以当葬礼主角,你把我打死就算了,你打啊!
我横眉冷对,一副无所谓到疯癫的气质,甚至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家伙打架会做的动作,我突然想到这点,愣住了,随即是天旋地转,耳鸣,血液和骨头碰撞涌动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大人的窃窃私语。
我第一次如此孤立无援,甚至以往站在我身后的人已经睡下了,他不能被打扰。
我又想笑,血液和汗水齐齐从额头上流下来。真好笑啊,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戏吧?没了他,所有恶心丑陋的真面目向观众揭露的样子,就是一种黑色幽默吧?
我笑不出来,倒在冰凉的地上迟迟没动。动手的人吓了一跳,但仅仅如此,冷哼一声带着闯祸的孩子走出去,开门的瞬间,闷热的空气涌进,被阻隔。声音远去了,我艰难地扭头,看见棺材四周苍白鲜艳的花,它们映衬着苍白丑陋的脸,即使被破坏了一些,它们依旧美得完美无缺。
我感到奇怪的目光投向了我,忍着没有减缓的疼痛,我拖着腿坐在地上,冰窟似的寒冷又让我打个哆嗦,像没有被通知修改了剧本的小人物,每一个人都在冷漠但讥讽着不合时宜的表演。
我只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哪里做错了。
忍一忍吧,已经很过火了,你就希望把他的葬礼搞的一团糟吗?我质问着自己,更多的委屈和困惑涌上来,有人应当制止这一切,我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不在意一般的向角落走去。
等一会葬礼就要开始了,好好清洗一下再说吧。我的父母亲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它们只当我是跌倒了伤到额头,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水源源源不断从水龙头涌出,我趁机把眼泪洗掉,袖子被打湿了,真恶心。
这是自他死后我的第一次哭泣,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流眼泪,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毕竟我很难看见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次意外,这场葬礼,这个夏天的结束,过于仓促了,一切都像是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明明不该那么快发生的事情全部挤在意义非凡的夏天,是代价吗,是预言吗?
我只是为了看不到头的未来而哭,自始至终我都不会为了这个家伙流眼泪啊,我可是保证过的。
这是谋杀啊!
我脑内冒出这样一句话,像被劈中了似的,站在灰蒙蒙的洗手池前不知所措。
人们看着时间,窸窸窣窣地走过去,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懒懒散散站在一起,有人在背后轻唤我,死者朋友该过来了。
这个家伙还是死了。
这个家伙,这个说话毒舌的家伙,这个成绩优异的家伙,这个爱翘椅子的家伙,这个口是心非,沉默寡言的家伙,终于在他最向往的季节死去了,当作夏天的陪衬品,成为一道烙印般深刻的存在。
他曾经说过的,他最希望就是所有人都能记住他,只是淡淡的,永远在心里为他留个位置的记住就足够了。
我站起来,大腿酸疼,太阳穴突突的跳。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