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雷:渲染

三伏天的蝉鸣穿透琉璃厂斑驳的灰墙，白应许跪坐在檀木案前，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汗珠。羊毫笔尖在古琴断纹处游走，青金石与孔雀石研磨的靛蓝正一寸寸填满漆面龟裂。

"白老师，德云社那边来人了。"助手小周叩响楠木门框，带进一缕穿堂风。镇纸下的宣纸簌簌作响，惊醒了沉睡三百年的明代"松风"琴。

白应许抬头时，正撞进一泓带笑的眼波。靛蓝大褂的青年斜倚门框，折扇轻敲掌心，袖口露出一截白玉扳指。"听说您这儿有张会唱歌的老木头？"他开口便是清亮的膛音，像初春解冻的泉。

修复室的射灯在他眉骨投下阴影，白应许突然想起昨夜在古琴腹腔发现的桦皮残谱。那些用朱砂勾勒的工尺谱旁，总伴着一行簪花小楷的唱词。

"张老师来得正好。"她起身时罗裙扫过青砖，腕间银镯与案上铜磬相撞，叮咚一声惊起浮尘，"这琴的暗格里藏着半阙《鹧鸪天》，倒是与您上回唱的《白蛇传》里那段【鹧鸪】调相似。"

张云雷的折扇"啪"地收拢。他俯身细看玻璃罩中的残谱，大褂袖口扫过白应许执笔的右手，松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巧了，昨儿整理师父的老本子，倒见着段太平歌词..."他从怀中掏出泛黄的册页，泛潮的宣纸上正是相同的工尺符号。

暮色漫进雕花窗棂时，白应许才发现砚台里的朱砂已经干涸。张云雷的指尖在琴面蛇腹断纹上游走，哼出的曲调让雁足上的鎏金螭纹都在震颤。"您瞧这十三徽，"他的小指划过琴背冰裂断，"像不像鼓曲里的十三道辙？"

暗室里忽然响起细碎的爆裂声。白应许慌忙执起热风枪，45度角对准琴颈新补的漆灰。张云雷却伸手虚虚一拦："且慢。"他摘下扳指轻叩琴轸，龙池上方三寸的漆面应声绽开梅瓣似的纹路，"这是老琴师留的暗门，裂纹走向藏着《鹧鸪天》后半阙的工尺谱。"

白应许的呼吸拂动他后颈的碎发。显微镜下，那些看似杂乱的裂纹在两百倍放大中显露出精妙的走向，每一道龟裂都恰停在工尺谱的转折处。她忽然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古物修复不是修旧如旧，是要听懂器物说的话。"

当第一声泛音在子夜响起时，长安大戏院的霓虹正在三条街外明明灭灭。张云雷的食指抚过冰弦，白应许的羊毫点染在裂纹间隙，那些沉睡的工尺符号随着松烟墨苏醒，在百年桐木上连缀成流动的星河。

"明日广德楼晚场，"他在收工时突然开口，白玉扳指映着月光在琴面上画了个圈，"白老师可愿来听个新段子？"

白应许望着他大褂上摇曳的竹影，忽然想起古琴腹腔里那行褪色的题款："万历癸卯仲秋，潇湘琴客遇秦淮歌者于虎丘，谱此曲以记。"三百年前那个月夜，是否也有人这样抚着断纹，等一句未完的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