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谢危‘病了一场’,之后的郑楚玉格外地懂事,像将他当做一个病人一样照顾着。
她不再躲避谢危的目光,相反,她会在他授课时,托着腮,眼神亮晶晶地认真听着,虽然那些深奥的策论她依旧听得云里雾里,但她的目光坦然地、信赖地落在他身上。
课后,她会主动留下来,笨拙地帮他整理书案。
谢危起初有些不适应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和“照顾”。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算计与冰冷,郑楚玉这份纯粹的对人好,像阳光,过于炽热,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本能地想要后退,但他没有,他克制着那份疏离的本能,沉默地接受着她的好意。
他会看着她笨拙地整理书卷,偶尔放错位置,也不出言纠正,只是在她离开后,自己再不动声色地调整好。
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仿佛被打破,只要谢危不生气,郑楚玉心中对谢危便不会再那么恐惧。
谢危依旧寡言,但眼神不再那么冰冷锐利,看向她时,那深潭般的眼底,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暖意和纵容。
他乐意见她主动的亲近,可无人告诉他…
这样的亲近会使人上瘾。
寒冬再次降临渔郡,比往年更凛冽几分。
那位忠心耿耿、陪伴郑楚玉从司农府流落至此的老仆郑伯,终究没能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
多年的奔波劳碌和忧思,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
消息传来时,郑楚玉正在练习新舞,她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煞白,强忍着眼泪,踉跄着奔向郑伯居住的偏院小屋。
郑楚玉郑伯…
郑伯已是弥留之际,形如枯槁,见到哭成泪人的郑楚玉,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想要最后抚摸一下他视若亲女的女郎。
“女郎…莫哭…”他的声音微弱如游丝,“老奴…要去见…老爷和夫人了…不能再…护着您了…”
郑楚玉郑伯…不要走…不要丢下楚玉…
从前失去双亲的伤痛再次涌现,如今连最后一位如同父亲般的长辈也要离去,巨大的悲痛和无助将她彻底淹没。
郑楚玉紧紧抓住他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被遗弃在寒冬荒野的孩子,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恐惧。
谢危静立在门口,不知何时得到了消息,看着屋内悲痛欲绝的少女和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她声泪俱下的祈求,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映着郑楚玉崩溃的身影,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郑伯浑浊的目光似乎看到了门口的谢危,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谢危的方向,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谢危走了进去,步伐沉稳,在郑楚玉身边停下,他没有看哭得不能自已的郑楚玉,目光落在郑伯脸上。
“谢…谢先生…”郑伯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老奴…求您…一事…”
谢危面不改色,声音低沉而清晰:
谢危您说。
“求您…照…照顾好…女郎…”
郑伯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危,带着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全部的希望和恳求。
他看得出谢危不是一般人,六年前的那个冬日,他从未提起,也叮嘱过郑楚玉不要像外人提起。
“她…心善…命苦…求…求先生…护她…周全…”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依旧圆睁着,执着地看着谢危,等待着那个承诺。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郑楚玉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哭声也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泣不成声地看着郑伯。
谢危沉默着,他望着郑伯那双执着恳求、带着最后一丝光亮的眼睛,又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哭得几乎脱力的郑楚玉。
六年前冬日里那个为他盖上裘衣的小小身影,与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护她周全,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像重锤,狠狠敲击在谢危的心上。
他经历过太多的背叛、抛弃和死亡,可此刻,面对一个濒死老仆的托孤,他内心深处那根早已冰封的弦被拨动。
他想起了她始终如一的温暖,她的笨拙,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紧握他手的那份坚定。
内心触动混合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更深沉的东西,在他心湖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冷漠,但在郑伯那最后执着的目光中,他终于缓缓地开口:
谢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