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辛都城破的噩耗传来,不久,是魏劭取得焉州门户磐邑的消息。
李承鄞站在舅舅顾如晦的书房窗边,窗外是倾盆大雨,也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身上重伤初愈的痕迹犹在,脸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那滔天的恨意与无力感的万分之一。
磐邑失守,意味着魏劭不仅稳固了辛都,更打开了通往焉州腹地的通道。
其兵锋之盛,其推进之速,远超想象,他困在邺城养伤的这些时日,外面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他拼死逃出渔郡,一路隐匿身份、风餐露宿赶回冀州,最终还是迟了。
迟得如此彻底。
“承鄞。”
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承鄞闻声回过头,冀州牧顾如晦,他的舅父,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李承鄞舅父。
李承鄞的声音冰冷,带着淡淡的疏离,他对这位舅父并非没有怨怼。
若他能早发援兵,辛都或许…
顾如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走进室内,挥手屏退左右。
他走到李承鄞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眉眼间依稀有着胞妹玉瑶影子的外甥,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李承鄞挺拔却充满戾气的背影,眼中满是痛惜。
顾如晦伸出手,拍拍外甥的肩膀。
“放下吧。”
“放下对魏劭的仇恨,也放下对你父亲的执念。”
李承鄞猛地抬眼,眼中戾气翻涌。
李承鄞放下?舅父让我放下杀父之仇?放下辛都失地之恨?
“李承鄞已经死了!”
“在辛都通往冀州的山道上,被魏劭截杀,尸体和信物都已确认,你现在是顾府远亲顾小五!”
“你若执意以李承鄞的身份去复仇,便是自寻死路,魏劭的刀,下一刻就会悬在你脖子上!”
李承鄞浑身一震。
他知道舅父说的是事实,是保全他的唯一方式,但那刻骨的仇恨,如何能放?
“还有你父亲,李肃…”顾如晦的语气转为深沉的痛苦和鄙夷,“他不值得你如此!”
李承鄞瞳孔骤缩。
李承鄞舅父何出此言?
顾如晦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哀伤,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你以为你母亲玉瑶,真的是病死的吗?”
李承鄞错愕地睁大了眼。
母亲的死,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也是顾李两家反目的根源。
“当年,你母亲下嫁李肃,本是满心欢喜,她性情温婉,才华横溢,是真心爱慕那个当时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可边州陈翔疑心病入骨,一面重用了李肃,一边怀疑我冀州顾家会借玉瑶之手,染指他边州的兵权。”
“李肃为了他来之不易的权势,冷落你母亲多年,致使你母亲郁郁寡欢,忧思成疾…”
“玉瑶最后的日子…是在病痛、孤独和李肃无休止的怀疑中度过的,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李肃的冷漠…活活逼死、拖死的…”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搭上性命去复仇!”
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李承鄞的心脏,脸色惨白如纸。
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原来是在那样的绝望和痛苦中离世的…
过往父亲严厉的面容、偶尔流露的温情、以及对他能力的期许,在这一刻,都蒙上了一层虚伪而狰狞的血色。
权力。
为了权力,连至亲都可以如此践踏。
无边的悲愤、幻灭和恨意在他胸腔里冲撞,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握成拳。
顾如晦看着他,眼中满是痛惜,却并未阻止,他知道,他需要经历这场痛彻心扉的幻灭。
良久,李承鄞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承鄞,听舅父一句劝,放下吧,魏家祖孙三代死于你父亲之手,魏劭是报血仇,李承鄞已经死在了,现在的你,只是顾家的外甥,留在冀州,舅舅会护你周全,远离这些纷争。”
李承鄞缓缓直起身,眼中的疯狂和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底死寂的冰冷之下,缓缓燃烧起来的是更加幽暗深邃的火焰。
李承鄞放下?
李承鄞这乱世,这吃人的世道,它夺走了我母亲,愚弄了我父亲,也将我像丧家之犬一样驱赶!
李承鄞凭什么?
李承鄞凭什么我只能被动承受,只能被命运摆布?
他猛地转向顾如晦,眼神锐利如刀。
李承鄞舅父让我放下仇恨,我明白了,父亲…他不值得。
李承鄞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李承鄞但是,放下仇恨,不代表放下一切。
李承鄞我要争——
李承鄞诸侯并起,群雄逐鹿,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李承鄞我要争这乱世的一席之地,我要争那足以掌控自己命运、庇护我想庇护之人的力量。
李承鄞这天下棋局,从今日起,我李承鄞,也要落子。
顾如晦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的外甥,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野心和不屈的斗志,劝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深知这乱世的残酷,也明白李承鄞骨子里的骄傲和此刻被彻底激发的血性。
“你长大了,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
“舅父能做的,只能替你守好冀州这份基业,等你,羽翼丰满之时。”
李承鄞深深一揖:
李承鄞谢舅父成全!
李承鄞垂下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却空空如也。
他猛地想起,那枚母亲留下的、刻有“鄞”字的玉佩。
李承鄞我的玉佩…
在遭遇截杀、与护卫互换身份,护卫的玉佩是他伪造的,他的玉佩一直戴在他身上,后来…
难道在渔郡?在郑楚玉的手上?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李承鄞的脑海。
那玉佩是他身份的铁证,更是母亲遗物,绝不能落入魏劭之手,同时那个救了他、又可能拿着他致命秘密的女子容颜浮现在脑海,李承鄞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决心道:
李承鄞舅父,我要去渔郡一趟。
“渔郡?那里现在…”
李承鄞我必须去。
李承鄞有些东西,必须拿回来。
有些人…
也必须再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