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二次元小说 > 各种杂烩
本书标签: 二次元  各种cp  邀请驻站 

【随笔】在时间的暗室里冲洗一张底片

各种杂烩

(有借鉴。)

——关于记忆、遗忘与自我和解的漫长显影

我在旧居的壁橱里找到一只牛皮纸袋。纸袋表面用蓝黑色墨水写着“2008.7—2009.3”,字迹已经晕开,像被谁的眼泪轻轻蹭过。里面是一沓冲洗好的底片,35毫米,36张一格,卷成柔软的黑蛇。午后的光从百叶窗漏进来,恰好落在底片边缘,银盐颗粒便亮起细碎的星。我拈起其中一条,对着光——画面里出现一片模糊的海、一只被浪花推上岸的透明水母,还有我自己:22岁,瘦得像一根迟疑的芦苇,正蹲在水母旁边,手指悬在半空,既想触碰,又怕触电。那一刻,我忽然听见2008年的浪声穿过十二年的黑暗,拍打在我耳膜上,发出低沉的回响。

我一直以为记忆是固态的,像琥珀,把某个夏天完整地封存。可当我真正回到那年夏天的现场,却发现它早已挥发、渗漏、重组。海滩还在,但防波堤加高了两米;水母季因为海水升温而提前结束;连我曾经住过的民宿也换了主人,外墙被刷成刺眼的马卡龙色。我站在原地,像站在一张被反复翻拍的照片里,边缘卷曲,色彩失真,像素一块块脱落。原来遗忘不是把底片扔进垃圾桶,而是让它在时间的药水里不断显影,每一次显影都悄悄抹去一点细节,增加一点噪点,直到图像与底片本身都消失在定影液的漩涡里。

我把底片拿回家,决定自己冲洗。暗袋里,我摸索着把胶片卷进冲洗罐,像给一条黑蛇套上紧箍。显影液倒进罐子的瞬间,我听见“咔嗒”一声轻响——那是时间被拧紧的声音。接下来的七分钟,我摇晃罐子,像在摇晃一条装满旧事的河流。温度必须保持在20℃,时间误差不能超过10秒,否则画面会发灰,或者出现不该有的颗粒。原来记忆也需要如此精确的冷酷:太热则过度曝光,太冷则永远沉入黑寂。

七分钟后,我打开罐子。底片上的银盐已经变成黑白分明的负像:海浪是凝固的铅,天空是深邃的灰,我的手指则是一条逆向的光。照片在定影液里渐渐变得稳定,仿佛一场高烧终于退尽。我看着那条负像里的自己,忽然意识到:所谓成长,不过是把正片翻转为负片的过程——原来明亮的,现在暗沉;原来隐匿的,现在凸显。我们不再记得事情本身,只记得事情投在心底的暗影,而暗影才是重塑我们的真正模具。

冲洗完底片后,我顺手翻开2008年的日记。本子受潮,纸页粘连,像一块发酵过度的年糕。我小心翼翼地揭开,字迹已经晕染成淡蓝色的水痕。其中一页写着:“今天捡了一只水母,半透明,像一颗被拆开的星。我把它埋进沙里,怕太阳晒疼它。夜里做梦,梦见它长出了心脏,扑通扑通跳,像要把我带回海里。”我完全不记得这段文字,也不记得那只水母的结局。可它却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像一条不肯被冲上岸的暗流。

于是,我决定去寻找那只“心脏”。我回到海滩,在潮间带挖了一个下午,只挖到碎贝壳和一只生锈的打火机。太阳西沉时,我坐在防波堤上,看潮水一次次涌来,又一次次退去。忽然明白:那只心脏也许从未存在,它只是我当年需要的一个隐喻——用来安放我对“被救”与“自救”的渴望。记忆并不是底片,而是底片上逐渐长出的霉斑:它篡改、扭曲、繁殖,却也因此让图像拥有了底片本身不具备的温度。

一个月后,我把冲洗好的照片放大成20寸,挂在新家的客厅。照片没有署名,也没有标题,只是一片黑白的浪。朋友来家里做客,总会问:这是哪里?我笑笑说:某段被修改过的过去。他们便不再追问。夜里,我关掉所有灯,让窗外的路灯打在照片上,海浪便泛起一层幽微的银光,像一条正在呼吸的金属鱼。我坐在沙发上,看它起伏,渐渐分不清是浪在动,还是我的瞳孔在收缩。

2021年的冬天,父亲病重。我赶回老家,陪床的夜晚漫长而干燥。医院走廊的灯管嗡嗡作响,像一排过度曝光的日光灯。我拿出随身带的最后一张底片——那是2009年春天拍的,画面里父亲在老家院子里修剪月季,阳光穿过花瓣,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把底片放在台灯下,父亲侧过头,看了一眼,说:“原来我那时候还有头发。”我们同时笑了,笑声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清脆。那一刻,我忽然理解:记忆并不是用来铭记的,而是用来和解的。当我们把底片重新冲洗成照片,也把当年无法言说的情绪重新冲洗成可以并肩观看的平静。

父亲出院后,我把那张照片打印出来,装进相框,放在他的床头。他偶尔会在午睡醒来时,对着照片里的自己挥挥手,像跟另一个时空里的老友打招呼。而我,则开始用手机扫描所有旧底片,建立了一个名为“暗室”的文件夹。扫描仪的光一寸寸掠过胶片,发出细碎的“哒哒”声,像一台微型的缝纫机,把过去与现在缝合在一起。我给每一张照片重新命名:200807-海-负片;200903-父亲-逆光;200812-雪-过曝……命名是一种温柔的暴力,它让不可控的记忆变得可控,也让可控的记忆在命名之后再次失控。

今年春天,我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一位陌生女孩。她说她在我当年住过的民宿里发现一本被雨水泡软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我留下的邮箱。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那页纸上,只有一行字——“如果再次遇见你,我会对你说,谢谢你把遗忘做得如此漂亮。”我看着那行字,像看着一条被时间漂白的丝带,轻盈、易碎,却带着无法否认的温度。我回复她:遗忘不是删除,而是给记忆加上一层柔焦,让尖锐的疼痛变成模糊的温存。她回了一个笑脸,说要把日记寄还给我。我婉拒了:让它留在那里吧,像一片被潮水推上岸的贝壳,等待下一个需要倾听的人。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写下这些文字。窗外正在下雨,雨点敲在空调外机上,发出类似当年暗室里计时器“滴答”的声音。我伸手去摸那沓冲洗好的底片,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平滑的空气——原来它们已被我全部扫描进电脑,实体底片被我封进防潮盒,塞进抽屉最深处。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也在不断给自己设置新的暗室,把曾经珍视的东西一件件“显影”后,再一件件“封存”。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不是丢弃,而是让它们在黑暗中继续发酵,直至成为无需触碰也能发光的星尘。

雨停了,月光落在键盘上,像一层未干的定影液。我合上电脑,走到阳台。远处高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像一场缓慢拉闸的演出。我抬头,看见云层散开,露出几颗零散的星。它们的光抵达我时,已在宇宙中跋涉了千万年,正如那些旧底片抵达我眼底时,已在时间里跋涉了我的前半生。我忽然明白:我们并不是在回忆过去,而是在被过去回忆。记忆是一条双向的河流,当我们以为自己正在打捞往事时,往事也正在打捞我们。而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让这条河流继续流淌,不筑坝,不截流,只在水面上放一只纸船,写上:“我在这里,我曾经过。”

然后,让它随波远去,像一张最终被漂白的底片,在无人知晓的暗室里,慢慢显影出一颗不再疼痛的心。

上一章 【随笔】写在城市与记忆之间的水迹 各种杂烩最新章节 下一章 【随笔】把“爱”说给你听,也说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