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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在雨声里打捞故乡

各种杂烩

(有借鉴。)

——一段关于迁徙、口音与落叶的漫长注脚

高铁驶过长江大桥时,雨刚好落下来。车窗像一面被水缓慢冲刷的镜子,把江北的楼群、南岸的灯火、江心的航标灯,统统晕成一条抖动的光带。广播用标准的普通话提醒:“列车即将到达您的目的地。”我却忽然迟疑——那真的是“我的”目的地吗?我在这条线上往返了十七年,口音从方言变成普通话,又从普通话里偷偷长出一点方言的尾巴,可每一次到站,心里都会出现同样的错觉:我并不是抵达,而是被时间轻轻推了一下,踉跄地跌进一个名为“故乡”的旧信封里。

故乡最初是一张简笔画。小学三年级,老师布置作文《我的家乡》,我写道:“我的家乡有山有水,有一条大河像妈妈的手臂。”为了凑够三百字,我还给河编造了许多细节:会唱歌的芦苇、会发光的鹅卵石、会跳上岸边偷吃花生的螃蟹。作文被贴进橱窗,放学时我一路跑回家,母亲正在灶台前刮鱼鳞,刀背敲在砧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我大声喊:“老师说我把河写活了!”母亲笑着用沾满鱼鳞的手揉我的头发,说:“河本来就会唱歌,只是城里人听不懂。”那一刻,鱼鳞的腥气、灶膛的柴火味、铁锅里的姜蒜爆响,共同构成了我对故乡的第一层嗅觉记忆:湿漉漉的、带着微甜铁锈味的“家”。

后来,河真的被写活了,却不再是作文里的模样。上游建了水电站,水面抬高,芦苇淹没,螃蟹消失,只剩下一条宽阔、平静、没有回声的水库。父亲在工地上摔伤了腰,拿到一笔赔偿款,决定让我去省城读书。十六岁的夏天,我拖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行李箱,在县城汽车站和母亲告别。她踮起脚替我整理额前的碎发,指尖有洗衣粉和清凉油的味道。检票口的人催促,母亲的手突然落下来,像一片被风刮断的树叶,轻轻飘回自己身侧。我回头看她,她笑得很大声:“去吧去吧,又不是不回来!”可声音太大,反而像一声刻意的吆喝,把眼泪震得满眶打转。

在省城,我学会了卷舌、儿化音、说“谢谢”而不是“难为你”。方言像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被我叠好塞进箱底,只在深夜给家里打电话时才偷偷掏出来。大一寒假,我带回一肚子新鲜词汇,却在村口的小卖部门口卡壳——老板娘问我:“吃不吃‘麻糖’?”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儿时最爱的麦芽糖。方言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带着久违的黏腻甜味,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个“麻”字的调子。老板娘笑我:“去了半年省城,舌头就硬啦!”我跟着笑,心里却像被蜂蜇了一下:原来遗忘是从声音开始的。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租房、谈恋爱。故乡变成春节的七天长假,变成微信里的“家人群”,变成母亲寄来的快递:一袋笋干、一瓶豆腐乳、一罐用矿泉水瓶装着的酱油,瓶口用保鲜膜缠了七八圈,仍是在路上漏出一点,把纸箱染成深褐色。每当我在租来的厨房里拆开这些包裹,酱油味在抽油烟机下缓缓升起,像一条细弱的河流,把我和故乡重新系在一起。可河流越来越细,母亲的消息却越来越短:“家里都好,勿念。”我知道,这是她的倔强——她不想让我看见河底的礁石。

父亲去世那年,我第一次意识到故乡也会老去。葬礼在腊月,雨夹雪,落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我跪在灵堂前,听道士用方言唱经,唱词里有许多古音,我竟有一半听不懂。亲戚们围坐在火盆旁,用我熟悉的腔调谈论收成、彩礼、镇上新建的商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故乡不是地理,而是口音;口音不是声音,而是父亲在饭桌上讲笑话的停顿、母亲在灶台旁呼唤我乳名的尾音。父亲带走了他的那部分方言,故乡便缺了一个角,像被咬掉一口的月亮,再圆也带着缺口。

去年冬天,村子拆迁,母亲搬到县城的安置房。我回去帮她收拾老屋,在衣柜最底层发现一本旧相册:黑白照片已经发黄,父亲站在河堤上,裤腿卷到膝盖,手里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头发乌黑,嘴角有一颗小痣,像一粒俏皮的黑芝麻。我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一行铅笔字:“等娃回来,带他去河边照张相。”日期是2008年,那年我刚拿到省城户口,忙到春节都没回家。我合上相册,窗外推土机正在拆除隔壁的猪圈,铁锤砸在水泥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声音让我想起小学作文里的螃蟹——它们真的消失了,连壳都没留下。

今年清明,我陪母亲回老村。河堤变成了柏油路,岸边种着整齐的银杏,树下有塑料垃圾桶,桶身上印着“垃圾分类,从我做起”。母亲走得很慢,鞋底摩擦着路面,发出沙沙声,像在数过去的脚印。走到一处拐弯,她突然停下,指着一棵银杏说:“这是你爸当年栽的,说是给你做嫁妆。”我抬头,银杏刚冒新芽,嫩绿的小扇子一簇簇挂在枝头,像无数只怯生生的手。母亲伸手摸了摸树干,树皮粗糙,蹭得她掌心发红。她轻声说:“树还在,人没了。”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把她的白发吹得凌乱,像一场迟到的雪。

那天晚上,我住在县城的小旅馆。窗外下着雨,落在空调外机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像小时候父亲用竹筷敲酒杯。我打开微信,给母亲发了一张照片:银杏树下,她佝偻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配文是:“树长得很好。”母亲很快回复:“那就好,你也早点睡。”没有语音,没有表情,只有八个字,却让我鼻子发酸。我忽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一条河、一棵树、一座老屋,而是母亲在手机那端按下的“发送”键,是她在键盘上笨拙地寻找拼音的停顿,是她把思念压进最短的句子,像把一块石头轻轻放进我的口袋,让我在异乡的夜里,听见心跳的回声。

回程的高铁上,雨又落下来。我打开笔记本,写下这些文字。写到最后,列车穿过一条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车窗。在短暂的失明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铁轨的震动同步,像一首古老的歌谣。隧道尽头亮起微光,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母亲灶膛里的火,像父亲河堤上的笑,像银杏枝头刚刚绽开的嫩芽。我知道,无论我跑得多远,那束光都会在我抵达之前,提前照亮我。

故乡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的血液里继续流淌,像一条沉默的河,带着微甜的铁锈味,带着鱼鳞的腥气,带着麦芽糖的黏腻,带着母亲发梢的洗衣粉香,带着父亲方言里未讲完的笑话,带着我所有无法归还的落叶,一起流向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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