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一、序章:邮戳上的旧地名
今年清明,我收到一封挂号信。牛皮纸信封,邮戳是“云溪镇——2024.03.28”,一个我已经十九年没再回去的小镇。信里只有一张车票:K874,省城→云溪,硬座,4 月 4 日 07:42。落款是“阿迟”。
阿迟。舌尖轻弹,像把一粒石子投进深井,回声一圈圈撞在耳膜上。十九年前,我们最后一次并肩坐在云溪中学的屋顶,他说:“要是哪天走散了,就寄一张车票,谁收到谁就回来。”我笑着把易拉罐拉环丢进夜空,没当真。原来他记了十九年。
二、出发:车窗是倒流的胶片
列车摇晃,硬座车厢弥漫着泡面的辛辣与小孩的啼哭。我把车票夹在手机壳里,屏幕亮起,锁屏还是十七岁那年阿迟用胶片相机给我拍的侧影——背景虚化成一片毛茸茸的光。车窗像一台老式放映机,田野、电线杆、水杉,一帧帧倒退。我忽然记起物理老师的话:时间其实没有方向,是我们执意给它加了箭头。
邻座的大叔问我去哪,我说“回家”。说出口才惊觉,云溪镇早已不是我的家——父母搬去省城十年,老屋被拆,中学操场成了物流园。可我仍用了“回家”这个词,好像唯有这个动词能盛得下我此刻的颠簸。
三、抵达:被雨声放大的小镇
云溪镇下车,天正下小雨。站台上只有一盏昏黄的钠灯,雨丝在光柱里斜斜坠落,像无数根透明的琴弦。我撑起伞,伞面是阿迟当年送的藏蓝色,布边已经磨出毛球。
走出站台,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湿甜——水杉、泥土、稻草、河腥味,像被谁按下了保存键。街道窄了,柏油被岁月啃噬出坑洼;小卖部的招牌换了LED,却依旧用红漆刷着“冰峰汽水”。我买了一瓶,玻璃瓶冰凉,汽泡涌上来,在舌尖炸开,像一场小型烟火。
烟火散尽,我看见阿迟。
他站在老邮局门口,穿一件旧牛仔外套,领子洗得发白,头发比年少时短,像把多余的往事剪掉。他抬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寒暄,只是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另一张车票——K874,云溪→省城,硬座,4 月 4 日 15:17。
两张车票,同一班车,相向而行,像十九年光阴打了一个结。
四、并肩:在旧河堤上折叠时间
我们没去咖啡馆,也没找饭馆,而是默契地走向镇外的河堤。雨停了,河水比记忆里瘦,露出大片鹅卵石,像被岁月磨钝的牙齿。河风带着水汽,吹乱我的刘海,也吹乱阿迟的衣角。
“你一点没变。”他说。
我低头笑,心里却掠过一声叹息——怎么可能没变?眼角细纹、腰间赘肉、被生活磨钝的锋芒,都在悄悄篡改我。可我知道他指的不是外貌,是某种更顽固的东西:我仍会在尴尬时摸右耳垂,仍把钥匙扣挂在食指上转圈,仍把心事折成纸飞机塞进日记最后一页。
我们沿着河堤走,像沿着一条被雨水冲洗的旧胶片。
他讲起这些年的漂流:在北方小城开过唱片店,倒闭;去云南种过咖啡豆,霜冻;再回省城,在地铁口卖过手冲咖啡,被城管驱赶。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后来进了朋友的琴行,修吉他,也教人弹。”
我讲起我的循规蹈矩:考研、实习、转正、升职、分手、再恋爱。每讲完一段,都像把一枚石子丢进河里,水花很小,涟漪却一圈圈扩大。
走到老柳树下,我们停下来。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迟&晚”,是十七岁那年我们用钥匙刻的,如今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毛,像一段褪色的誓言。阿迟伸手抚摸那些凹槽,指尖沾了一点青苔。
“当年你说,等树长到刻不下名字,我们就去远方。”他笑,“结果树没长多高,我们先走散了。”
五、剖白:把未寄出的信读给风听
午饭是在河边摊吃的。摊主还是那位跛脚的老伯,头发全白,却仍能一勺准地舀出辣油。我们坐在塑料矮凳上,吸溜着米粉,像两个逃学的孩子。
吃到一半,阿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旧车票,用橡皮筋捆着,边角卷曲。我一张一张翻:2005 年 9 月,云溪→省城,硬座;2007 年 2 月,省城→云溪,站票;2010 年 7 月,广州→云溪,无座……每一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一句话:
“今天晚晚毕业,我没敢出现。”
“今天晚晚生日,我在地铁口弹《温柔》。”
“今天晚晚发朋友圈说胃痛,我买了药却寄不出。”
……
最后一张,是今天的 K874。背面写着:“如果晚晚来,我就把这些年攒的车票还给她;如果她不来,我就带着它们去下一站。”
我抬头,雨后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我的喉咙发紧,眼泪却迟迟不肯落下。
“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怕你不想见我。”
“怕我忘了?”
“怕你记得,却不想回来。”
一句话像石子,落进喉咙,溅起酸涩。我忽然明白,重逢之所以艰难,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我们都害怕自己在对方心里的版本早已过期。
六、交换:把余生折成一只纸鹤
饭后,我们回到车站。候车室还是那排长木椅,墙上贴着褪色的春运海报。阿迟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木盒,打开,是一把小提琴——确切地说,是半把小提琴,面板开裂,琴码歪斜。
“那年唱片店倒闭,我在仓库里捡到它,修不好,却一直带着。”
我接过琴,指尖触到弦,发出嘶哑的嗡鸣,像一声哽咽。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是当年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信纸泛黄,字迹晕染。
“我也一直带着。”
我们相视而笑,像完成一场迟到十九年的交换。
检票口开始放行。人群涌动,像一条浑浊的河。阿迟把木盒递给我:“送给你,替我好好保管。”我接过,又把那封信塞进他口袋:“替我继续写下去。”
我们走向不同的站台,像走向两条平行线。可我知道,平行线也会在无限远处相交——重逢不是终点,而是把“以后”重新命名。
七、尾声:把岁月折成一只纸鹤
列车启动,窗外的云溪镇渐渐后退,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水彩,颜色晕开,最终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我打开木盒,小提琴旁躺着一张新的车票:K874,云溪→省城,硬座,4 月 4 日 15:17。背面写着——
“下一站,不再是流浪,是回家。”
我把车票夹在手机壳里,和十九年前那张旧车票并排。两张车票,一张是过去,一张是未来,中间是此刻正在呼吸的我。
耳机里响起《Riverside》的最后一句:
“I want to be your river, even if I only flow through you once.”
我把音量调小,窗外雨又落下来,像无数根透明的琴弦。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短暂地吞没一切。然后,光重新出现。
我知道,重逢已经结束,而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