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关于水的一万毫升记忆与想象
一、晨水
清晨六点，我端起第一杯水。
玻璃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夜露在掌心复活。
水从喉咙滑下，发出极轻的“咕咚”，仿佛有人在我体内推开一扇久闭的木门。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不是被闹钟叫醒，而是被水轻轻扶正。
二、井水
童年的水在井里。
外婆家的石井深不见底，井壁长满绿苔，像一块被岁月磨润的翡翠。
我们趴在井沿，用一根长绳拴着铁皮桶，桶沿磕在井壁上，发出“当——当——”的回声。
水被拎上来时，总是先晃出一圈涟漪，然后才露出清澈的脸。
外婆说：“井水是龙的眼睛，不能照太久，会害羞。”
于是我们把脸埋进桶里，咕咚咕咚喝，喝到牙齿发凉，喝到肚皮鼓起，像揣着一只透明的月亮。
后来，井水被自来水管取代，铁桶生了锈，被挂在屋檐下，风一吹，发出空洞的咳嗽。
但每当我喝到凉白开，舌尖仍会泛起一丝遥远的青苔味，那是井水留给我的暗号。
三、雨水
十二岁那年，我遇见一场暴雨。
雨点砸在学校的铁皮屋顶上，像无数颗玻璃珠滚落。
放学铃响，我们冲进雨幕，把书包顶在头上，像一群笨拙的蘑菇。
雨水顺着刘海流进眼睛，世界立刻变得模糊又新鲜。
我张开嘴，让雨水落在舌尖——它带着铁锈味、泥土味，还有操场新割青草的清苦。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水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会随天气、随心情、随屋檐的高度而变化。
雨停后，我们在操场踩水坑，水花溅起，像一朵朵透明的烟花。
我的袜子湿透了，回家被母亲责骂，却偷偷把袜子藏进抽屉。
第二天，袜子干了，留下一圈淡黄色的盐渍，像雨水的指纹。
四、河水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小镇，去省城读书。
学校后门有一条河，名叫“柳川”，其实没有柳树，只有两岸的水泥堤。
河水浑浊，带着工业时代的铁锈色，像一条被反复漂洗的牛仔裤。
我们常在河边喝酒，把空啤酒罐扔进水里，看它浮浮沉沉，像一群迷路的月亮。
有一次，我失恋，坐在河边哭到凌晨。
河水没有安慰我，它只是继续流，继续把上游的垃圾、下游的渔火一并带走。
哭累了，我洗了把脸，冰凉的河水拍在眼皮上，像一记温柔的耳光。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水不会停留，它只会带走。
带走眼泪，带走啤酒沫，带走我们自以为是的悲伤。
五、海水
二十四岁，我第一次看见海。
我站在厦门的白城沙滩，海浪一层一层推过来，像无数条透明的舌头舔舐脚踝。
海水很咸，像把全世界的盐都融进了蓝里。
我弯腰捧起一捧水，指缝间立刻漏出星光。
朋友说：“别浪费，喝一口，这是太平洋的味道。”
我抿了一口，舌尖先苦后涩，最后竟泛起一丝甜——那是海藻的甜，是珊瑚的甜，是千万条鱼群同时呼吸的甜。
夜晚，我们睡在沙滩帐篷里，听见浪声像巨大的肺叶在呼吸。
我睡不着，起来走到水边，月光落在海面，碎成千万片银色的鱼鳞。
我脱下鞋，让海水漫过脚背，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是被山的高大震撼，而是被水的辽阔淹没。
六、泪水
二十八岁，母亲住院。
我在病房里陪她，整夜不敢合眼。
凌晨三点，母亲突然醒来，抓住我的手，说想喝水。
我跑到开水房，接了一杯温水，吹了又吹，才递到她唇边。
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吞咽整个夜晚。
喝完，她对我笑了笑，又沉沉睡去。
我端着空杯子，走到走廊尽头，眼泪突然掉下来。
泪水落在杯底，发出极轻的“嗒”声，像一颗透明的钉子，把那一刻钉进了我的骨头。
后来，母亲康复，我却养成了随身带保温杯的习惯。
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对水温如此苛刻，我就会想起那杯被母亲喝光的温水——它像一条细小的河，把我和母亲短暂地连接在一起。
七、汗水
三十岁，我开始跑步。
每天清晨六点，沿着河边跑五公里。
汗水从额头滑到下巴，再滴进鞋里，留下一圈圈盐渍。
汗水没有味道，只有温度——像一条滚烫的蛇，在皮肤上蜿蜒。
跑到第五公里时，汗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变成一片晃动的水光。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台老式水泵，把血液从脚底抽回心脏。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汗水不是排泄，是交换。
我用汗水交换风，交换鸟鸣，交换河面上升起的雾气。
八、露水
三十二岁，我回到外婆的老屋。
井已干涸，长满荒草。
我在井边坐了一夜，看露水从草尖滚落。
露水很小，却圆得完美，像被月光打磨过的珍珠。
我用指尖接住一颗，它立刻碎成一道光。
我想起外婆说过的话：“露水是龙的眼泪，落在草上，草就学会了发光。”
如今，外婆已化作老屋墙角的一株青苔，而露水依旧每天清晨降临。
它落在我的睫毛上，像外婆在为我擦泪。
九、沸水
三十四岁，我爱上一个人。
我们在厨房里煮面，水开了，蒸汽升腾，像一朵透明的蘑菇。
他往水里撒盐，说：“水开了要加盐，这样面条才有味道。”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爱情就是一锅沸水，把两个陌生人煮成同一种味道。
后来，我们分手。
最后一次见面，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别再喝生水了，小心拉肚子。”
我接过水，没说话。
回到家，我把那瓶水烧开，倒进玻璃杯，看蒸汽在空气中消散。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水可以沸腾，也可以冷却；可以拥抱，也可以放手。
十、尾声：把一生喝成一条河
现在，我每天早上仍要喝一杯温水。
玻璃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无数个过去的自己。
我慢慢喝，慢慢咽，让水在体内重新排列成一条河。
这条河里有井水、雨水、河水、海水、泪水、汗水、露水、沸水……
它们带着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故事，最终汇合在一起，成为我此刻的呼吸。
水不会说话，却记录了所有说话的时刻。
它带走，也留下；它破碎，也完整。
当我老去，牙齿掉光，只能抿一口温水时，我会想起：
这一生，我把水喝过千遍，水也把我喝过一遍。
于是，我轻轻放下杯子，像放下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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