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信了。
这种“想起”,并非源于某种刻骨的怀念,而更像是在整理旧物时,于箱底触到一叠边缘发脆的纸页,那上面氤氲着的、旧日阳光与墨水的混合气息,猛地将人拽入一个恍惚的境地。是的,信。那种需要铺开素笺,斟酌字句,再封入信封,贴上邮票,投进那个墨绿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的邮筒里的,缓慢的通信方式。
我的书桌抽屉深处,还躺着这样几封信。我没有刻意珍藏,它们只是在那里,像几枚偶然被遗忘的、时间的化石。我取出一封,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是我父亲的字迹。那字是钢笔写的,蓝黑墨水,因年深日久,已晕开些微的紫褐。字迹算不上漂亮,却端正、用力,每一笔都像用犁铧在土地上划出的沟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地址写的是我大学时的宿舍,“某某大学某某斋某某室”,这几个字,如今读来,竟有一种古典的、仪式般的韵味。
轻轻抽出信瓤,是那种薄薄的、能透光的信纸。纸已泛黄,像一片被岁月浸泡过的秋叶。父亲的信,向来是简短的,没有情感的铺陈,更没有时下短信里那些俏皮的表情符号。开头永远是“见字如面”,接着便是寥寥数语的近况通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天气转凉,记得添衣;钱是否够用,望来信告知。字句俭省得像电报,然而在那俭省背后,我却能读出许多他不曾写出的东西。我能读出他伏在昏黄灯影下那微驼的背,能读出他写下“勿念”二字时,其实正满怀惦念的心情,能读出他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时,那一声轻轻的、满足的叹息。
这些信,与如今屏幕上那些瞬息即达、又转瞬被淹没的消息,是多么不同啊。我们现在的交流,太迅捷,太丰盛,也太嘈杂了。表情包代替了神态,系统默认的祝福语代替了绞尽脑汁的真心,一连串的“哈哈哈”背后,或许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们仿佛无话不谈,却又像是什么也未曾谈过。那些被精心组织、落在纸上的文字,却有着不一样的分量。它们在被书写的那一刻,就凝聚了书写者一段完整的、不可复制的时光与心绪。那墨水的浓淡,笔画的轻重,甚至一个无心的涂改,都是彼时彼刻生命状态的忠实记录。一封信,就是一个微缩的、静止的时空胶囊。
我不禁想起古人。在“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一封信的往还,动辄便是数月。那等待的过程,本身就如一坛被深埋地下的酒,在寂寞与期盼中,慢慢地发酵,等到启封的那一刻,已是醇香扑鼻。杜甫在颠沛流离中写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薄薄的一纸书信,所承载的,是比万两黄金更沉重的、生的慰藉与活的证据。而王昌龄那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更是将一颗无法邮寄的、晶莹剔透的灵魂,托付给了远方的友人。那时的信,是生命与生命之间,在最艰难的条件下,最郑重的连接。
我将父亲的信,依着原有的折痕,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那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城市冰冷的玻璃幕墙,涂上了一层暖老温贫的、旧旧的颜色。我忽然觉得,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种通信方式,更是一种情感的节奏,一种存在于“距离”与“延迟”之中的、独特的美学。当一切都可以即时满足,等待的甜蜜,想象的余地,以及那种将话语在心头反复摩挲、淬炼成金的郑重,便都一同消失了。
这个黄昏,因了这封旧信,变得格外的静,也格外的长。我没有开灯,任暮色如潮水般,一点点漫过我的书桌,漫过那封静卧的信。在渐浓的黑暗里,那信封仿佛自身在发出一种极微弱的、温润的光。那是一个过去的时代,投递给现在的一束微光,它照亮不了前路,却足以让我在回眸的刹那,看清来路上那些曾被忽略的、温柔而坚定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