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我总爱在午后,拣一个靠窗的位置,在这家名为“隅角”的咖啡馆里坐下。说是爱它的咖啡,不如说是爱这一方小小的、流动的舞台。巨大的落地玻璃,像一幅没有边框的、活生生的长卷,将街景与人流,都框成了我的私人藏品。生活是什么?我常常想。它或许从来不是一部以谁为主角的小说,而是一出庞杂的、没有剧本的群像剧。此刻,这出剧,正无声地在窗外上演。
先来的,是那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她将车停在窗外的梧桐树下,自己并不坐下,只是俯下身,细致地替孩子擦去口角的涎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疲惫而温柔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世界里,此刻仿佛只有那个咿呀学语的小人儿,她的每一个手势,都像在编织一个柔软的、安全的巢。然而,只一瞬,她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或许是来自职场的讯息,是尚未完成的工作,是另一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她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职员;她的舞台,是这树下的方寸之地,也是远方某间格子间的工位。这两种身份,两种时空,就在她低头抬首间,完成了无声的切换。
母亲与孩子构成的宁静画面还未淡去,街角便转出一位送餐员。他骑着一辆明黄色的电动车,像一枚被生活用力射出的箭,精准而迅疾。他身上的制服,被汗水洇出深浅不一的图案。在红灯前停下的几十秒里,他急急地抓起挂在车把上的水壶,仰头灌了几口,喉结剧烈地滑动着。他的目光,始终焦灼地盯着前方的信号灯,那眼神里,有对时间的计算,有对超时罚款的恐惧,或许,还有对下一单目的的地的盘算。你几乎能从他紧绷的脊背上,读出他全部的生活重量。他与树下那位母亲的从容,形成了剧幕间最鲜明的对照。他是这城市血管里一颗奔波的、疲于奔命的红细胞,运送着他人所需的给养,却无暇顾及自身的喘息。
窗内的世界,亦是这出群像剧的一部分。斜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读得入神。他时而拿起铅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几行小字,那动作舒缓而庄重,像是在进行一场与智者跨越时空的私密对话。他的世界,是凝定的,是向内深掘的。而在另一张桌子,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图表。他们的语速很快,手势有力,周身散发着一种“改变世界”的、锐不可当的朝气。他们的世界,是向外的,是扩张的,是指向未来的。
我坐在这窗边,看着这一切。那位母亲,那位送餐员,那位老者,那对青年……他们彼此陌生,生命轨迹或许只在此时此刻,于这个街角,有过一次短暂的空间交叠,随后便将各奔东西,永无交集。他们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悲喜,不同的目标,不同的重负与梦想。没有人是这出剧的绝对主角,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生活的主线,与他人故事的模糊背景。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关的并置中,一种奇妙的和谐感油然而生。这纷繁的、平行的、时而交汇的生命流,共同构成了一种更庞大、更厚重的存在。它告诉我们,生活不是独奏,而是交响。那母亲的温柔,送餐员的匆忙,老者的沉静,青年的锐进,它们并非割裂的个体,而是同一首宏大乐章里,不同的声部。有舒缓的柔板,也有急促的快板;有低沉的大提琴,也有清亮的长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窗外的街景被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暖黄色。那位母亲推着婴儿车,缓缓消失在暮色里;送餐员的身影,也早已汇入车流,不知所踪;老人合上书,步履从容地离开;年轻人也收拾好电脑,带着未尽的话题走入夜色。街角恢复了短暂的寂静,仿佛刚才那出鲜活的戏剧,只是一场逼真的幻觉。
我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满口皆是苦涩后的余香。生活这出群像文,没有唯一的作者,也没有固定的情节。我们每一个人,都既是自己故事的执笔人,也是他人故事里,一个无心的注脚,一道掠过的影子。而这,或许正是它最迷人,也最真实的地方。在这无尽的交错与映照中,我们得以窥见自身存在的渺小与独特,并在这种参差多态里,感受到一种属于整个人间的、磅礴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