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这感觉,并非源于某种戏剧性的、戛然而止的事件。它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渗透,一种在日常的罅隙里悄然滋生的认知。是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一本大学时代写的日记,那潦草的字迹里跃动着的、关于未来的无数种狂想,如今读来,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旧电影。是在某个加班的深夜,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望着窗外楼宇间零星的灯火,忽然问自己:那条曾经在想象中金光大道,究竟是何时,悄然隐没在了这片琐碎而坚硬的现实丛林里?
我的人生,似乎写满了“然而”和“可是”。它有着清晰的开端,却似乎永远抵达不了那个想象中的、圆满的结局。
我的书架上,有一排格外显眼的空当。那里本应立着一套《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那绵延七卷的、用记忆对抗时间的恢宏建筑。许多年前,我便雄心勃勃地开始了这项阅读工程。我读完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沉醉于那细腻如蛛网般的心理描绘,那将一缕气味、一块糕饼都赋予永恒意义的魔法。我甚至在页边写下了许多幼稚却真诚的批注,仿佛自己正与那位哮喘病人一起,在进行一场精神的远征。然而,生活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然而”。工作的压力,人际的应酬,甚至是几部热门剧集的诱惑,都成了中断阅读的理由。那套书的后六卷,至今仍包裹着崭新的塑料薄膜,像一群沉默的、被遗弃的哨兵,守着一个早已被主帅忘却的承诺。我开启了这个故事,却没能读完它。它成了一个未完成的仪式,一个关于耐心与专注的、无声的提醒。
这未完成的,又何止是一套书呢?那个曾发誓要每日练习,直至能流畅弹奏《致爱丽丝》的电子琴,如今已蒙上薄尘,电源适配器也不知所踪。琴键上那片沉默的黑白,像一排整齐的、嘲笑我的牙齿。那个计划了许久,要独自前往的西北小镇,它的名字在旅行手册里被我用红笔圈了又圈,却终究敌不过“等下次假期”、“等手头宽裕些”这般现实的推诿,至今仍只是地图上一个空洞的坐标。我们总以为生命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直线,有足够的时间去填补所有“未竟”的空白。于是,我们轻易地开始,又轻易地搁置,像一个个不负责任的作者,留下了无数开了头便再无下文的残篇。
这种“未完成”的状态,起初带来的是焦虑,是一种落于人后的恐慌。看着旁人似乎都目标明确、步履坚定地走向他们的结局——事业的巅峰,美满的家庭,财务的自由——我便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慌张,仿佛自己的生命之书,是一本散乱无序、漏洞百出的草稿。
但年岁渐长,我竟从这弥漫的“未完成”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滋味。它固然意味着缺憾,意味着不完美,但或许,它也意味着一种可能。一个全然写完、装订成册的故事,无论结局是悲是喜,都已然凝固,再无更改的余地。而我的故事,正因为充斥着这些空白、这些断章、这些有待书写的页面,反而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流动的姿态。
那个未读完的普鲁斯特,或许在提醒我,有些深刻的体验,本就不必急于求成,它可以是一生中反复回访的精神故乡。那首未弹会的钢琴曲,或许在告诉我,过程本身的笨拙与专注,比一个完美的结果更接近艺术的本质。那个未抵达的远方,它存在于想象中,永远保有着最初的神秘与完美,未尝不是一种更恒久的拥有。
夜更深了。我合上那本旧日记,将它放回箱底。我不再感到怅惘,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的人生,或许就是一部“未完成”的随笔集。没有严密的结构,没有既定的主题,时而跑题,时而中断,充满了即兴的发挥和随性的涂改。它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那个终将到来的、仓促的句点,而在于这书写过程本身——在于那些真诚的渴望,那些尝试后的失败,那些中断后的沉思,以及所有这些“未完成”所共同构成的、生命的真实质感。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一本正在书写中的、未完成的生命之书。我站起身,没有去拂拭琴上的灰尘,也没有立刻去规划下一次旅行。我只是走到窗前,看着那无垠的、充满未知的夜空。我的结局,还没写完。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