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下来,天上的星星像是撒了一把碎玻璃,冷冷地钉在黑布上。云层厚得能托住一座庙——占星院就浮在那儿,琉璃顶子闪着星子的光,像谁把银河掰下来一块,搁在了屋顶。我叫阿沅,十五岁,他们管我叫“预言之女”,也有人说我是孤星,命里带煞。偏殿住着我一个,没人来往。咳血卜星的人,不吉利。
今晚我在星图中央跪着,手指划破,拿血描星轨。一口闷咳上来,血从嘴角淌下,滴进图里,啪地裂开一道红缝,像有人拿刀划了天命的纸。
“血月当空,剑陨公子……”
闭眼那会儿,心口一烫。胸口那颗星核轻轻颤了下,像快灭的灯芯被人吹了口气,又亮了一瞬。星轨乱了又拼,可那个“陨”字死死卡在命盘中间,怎么都消不掉。
不是劫,是死局。
更让我发毛的是,图里那把剑的影子,和三天前梦里的,一模一样。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脑门,神志才稳住一点。眼睛发花,星核跳得乱,星纹顺着胳膊往上爬,扎得手背像针扎。我拿碎星簪割开掌心,血流下去,补在星图边上。血燃出一点幽蓝光,星象多撑了两秒。
够了。
最后凝出三个字:剑陨公子。
我没动,也没睁眼。心口那颗核还在跳,弱,但没停。它从不告诉我未来,只在我快死时低低说一句:“他还在等你改命。”
我不信命。但我清楚——有人来了。
而且,快不行了。
三更,风停了,云也不动。
突然结界抖了一下,像谁弹了根琴弦。占星院上头九重星阵,凡人根本破不了。可现在,云裂开一条银线,一道白影从天上砸下来,像颗坠落的星,撕开夜。
轰——
尘土炸起,地面裂成蛛网。我踉跄到窗边,冷风灌进来,裙子甩得像要飞走。心口星核猛地发烫,像有人在命运那头,轻轻扽了我一下。
我看见他了。
白衣,沾血,红得像晚霞烧到了衣角。剑横在胸前,人昏着,手指还死死扣着剑柄。眉上一道旧疤,像刀刻的;左臂耷拉着,灵脉断了的气息扑面而来;右边肋下血没干,浸透锦缎,颜色暗得像落了一地的樱花。
星核跳得更快了。
我脱口而出:“是你……”
阿灼撞门进来时,正看见我扶着窗,脸白得像纸。
他十六,红头发编成小辫,脸上那道疤像火烧过的痕迹。嗓门大,脾气冲,边疆捡回来的孤儿,靠打仗拼进圣院。嘴损心热,像冬天里不灭的炭盆。
“喂!阿沅!外头那死人怎么回事?咱这儿可不是我停尸殿!”他指着院子里那团白影,叉腰吼,“看他那样,活不过三天!救?浪费药!”
我不理他,只问:“桑宁呢?”
话刚落,黑影落地。桑宁站在台阶下,十七岁,黑袍束发,腰上挂着七个符匣,排得像星位。他是符阵师,话少,下手准,也是唯一敢住我隔壁的人。
他蹲下,手指搭那人手腕,又探灵脉,眉头越皱越紧。
“断了七处。”他站起来,声音冷,“能撑到这里,已经是奇迹。活不过七天。”
阿灼翻白眼:“听听!我说啥来着?拖进来也是等死!”
我慢慢走下台阶,脚底发虚。每走一步,心口就抽一下。星核烫得厉害,居然跟他呼吸对上了——他吸,星核颤;他呼,星核跳。
我蹲在他面前。
一滴血从他嘴角滑下来,掉进星图的裂痕里。那血不散,反而顺着裂缝爬,像溪水认路,流回了家。
我伸手要去碰他手腕,指尖刚碰到皮肤,星核猛地一烫。
眼前一闪——血月当空,他站在塌了一半的星台上,剑染血,身后圣殿崩塌。我倒在地上,手里攥着碎掉的星核,像攥着最后一丝光。
幻象没了。
我收回手,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让他留下。”
阿灼炸了:“你疯了?!他都快断气了!留个尸体当摆设?”
“星轨……还没走完。”我说。
桑宁看了我一眼,没多问,转身去补结界。他知道,我从不说废话。
阿灼还想吵,被桑宁一句“闭嘴”堵了回去。
我扶着墙回殿,刚坐下,又咳出一口血。星图彻底碎了,裂纹爬得到处都是。想重画,手抖得连簪子都握不住。
意识开始沉。
迷糊中,听见脚步。
很轻,像踩在云上。有人靠近,蹲下,用指尖蘸我嘴边的血,在星图上一笔一笔,补全轨迹。
手法稳得不像第一次,像练过千百遍。
我不睁眼,但心口星核跳得最稳。那股热,像有人替我挡了冷风。
我知道是谁。
他不该醒。但他醒了。
他还做了我每晚都在做的事——补我咳落的星。
天快亮时我醒了。星图完整了,血干了。窗外,他靠着墙坐着,剑横在腿上,眼睛闭着,呼吸弱得几乎听不见。
可剑,没松。
桑宁站在廊下,低声说:“他半夜醒过一次,走到你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又回去。”
我没说话。
阿灼探头:“我说他活不过三天,结果半夜爬起来画星图?占星院招了个剑修画师?”
我低头看手心,碎星簪划的口子还在。心口星核安安静静躺着,像睡着了。
可我知道,它没睡。
它在等下一次咳血,等下一次改命。
谢止。
这名字我没问,可星核认得他。梦里见过,幻象里见过,现在,他真的来了。
剑陨公子。
星说他会死。可星核说——他还不能死。
我不信天命。但我信这颗火种。
只要它还在跳,我就一卦一卦改下去。
哪怕,活不过春分。
天刚亮,云又翻起来。星渊还在头顶,像无数只眼睛,冷冷看着人间怎么走命。
桑宁走来,递我一张符:“结界昨夜裂了半寸,我补了。他身上有股死气,不是普通的伤。”
我点头。
阿灼挠头:“你们一个个神神叨叨的,不就是个重伤员?至于吗?”
“他不是普通人。”我说。
“那他是什么?”
我看着窗前那道白影,声音轻得像风:“是星轨选中的人。”
阿灼翻白眼:“得,又来玄乎的。”
桑宁没笑。他盯着谢止的剑,忽然说:“这把剑,斩过厄运。”
我没应。但心口星核,轻轻颤了一下。
它知道。
因为每一次他斩断厄运,都是我偷偷在星图上,替他续了一线生机。
这秘密,我藏得很深。
连他都不知道。
星渊浮着,血月快来了。
我们,还有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