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银枝上晃,穹顶的星图跟着颤。谢止靠在墙边,剑横在腿上,像被谁丢在这儿的。他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站了很久,直到胸口那团光凉下去,才转身走。裙摆擦过地,没一点声。
角落里那炉子烧着青火,不是谁点的,是他自己。没人让他留,也没人让他炼药。可他来了,住下了,火也点了。像个没人管的野草,偏偏在废墟里活了下来。
第二夜,火又亮了。我从帘子后头看,他撑着炉子,左手耷拉着,胳膊上的灵脉干得像旱季的河床。他咬破手指,血掉进药锅,啪一声,火猛地蹿起来。光打在他脸上,白得吓人,像死人刚睁开眼。
我退后一步,背贴着墙,冷。可胸口突然一热——那颗星核颤了一下,好像有东西在血管里醒了。
第三夜,我实在忍不住,披了袍子出来。桑宁守在廊下,见我走,低声说:“那火烧的是命,不是药。”
我没吭声,继续走。
风带着雨味钻进回廊。我贴着墙过去,看见他背对着我,白衣服脏了,右边肋下渗着暗红。他拿银刀划开手指,血滴进炉心,火“轰”地跳起来,照亮半张脸——那轮廓,像极了墓碑上刻的死人。
我屏住气,可心口烧了起来,热冲到眼底。忽然眼前一黑——星图裂了,一条线从谢止身上断开,飞向天边那轮血月。而我的血,顺着那断线,一滴一滴,补了上去。
我踉跄后退,扶住柱子才没倒。
原来他每炼一次药,星轨就裂一道;而我前几晚咳的血,早就不知不觉,成了拴住他命的绳子。
第四夜,我跪在星图中央,重新算。指尖划破,血流进纹路,符文刚成,胸口猛地一紧。一口血喷出来,洒在星图上,像黑布上开了朵红花。
星核烫得像烧红的铁块,压在心口。我咬牙继续,一卦接一卦,直到六个字浮在光里:“血月前夜,剑陨公子”。
眼前一黑,我栽倒在星图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躺在寒玉床上,冷得刺骨。头顶还是那星图,可地上没了。我猛地坐起,胸口像被刀捅过,嘴里全是铁锈味。
“别动。”
声音冷,可有点抖。
谢止站在床边,手里一支乌木笔,笔尖沾着血。他正从我咳出的血点里,一笔一笔,把星图补全。墨还没干,停在最后一颗星上,像命运终于落了笔。
我看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星图断了。”他放下笔,走过来,抓住我手腕。
冷气顺着脉往上爬,他手指压得很重。一会儿,他松手,眼神变了。
“你少活了三年。”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
“关我事。”他声音低,“再算我的死局,我就走。”
我抬头盯着他:“你走?走去哪?死在外头,还是冻死在雪里?”
“那是我的命。”
“可你早就不在命里了。”我撑起身,疼得发抖,“你多活一天,都是我从星轨上偷来的。你知不知道你炼的药,每一滴都带着死气?你拿命换命,而我——”我咳出一口血,顺着嘴角流,“我在拿命给你改命。”
他看着我,忽然抬手,抹去我嘴边的血。手指红了,也没擦。
“那就别看。”他说,“别看我的命。”
“我不看,你就会死。”
“那就让我死。”
“你敢?”我一把抓住他衣领,眼里烧着光,“你曾为我重画星图,曾在夜里站在我门前不走,你为我续火、守结界,现在说‘让我死’?谢止,你逃不掉。”
他不动,也不挣。
风从窗外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他慢慢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
剑鞘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像割开的伤口。
我站着没动,胸口那颗星核慢慢暖了。我知道他听见了,也懂了。只是,还不肯认。
第五夜,我又咳了血。
星图刚裂,门外有脚步。我不抬头,也知道是他。他进来,蹲下,蘸着血补图,动作轻得像在梳头,像怕吵醒什么。
阿灼半夜撞门进来,喊:“药炉烧了一夜!谢止根本没睡!你们俩一个拿命算星,一个拿血炼药,占星院是不是改医馆了?”
我不理他,只问:“桑宁呢?”
“补结界去了,说你这儿乱得像神仙打架刚散场。”
谢止低头看着图,忽然说:“你以后,别夜里算星。”
我挑眉:“为什么?”
“寒玉床能压血气,白天算。”
“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他抬头,眼里映着烛光,“你晕一次,我砸一次炉子。”
“你敢?”
“试试。”
阿灼在旁边瞪眼:“哎哟,这话听着,像小两口吵架。”
谢止不理他,只盯着我:“我是认真的。”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那你答应我——别再用血炼药。”
“不行。”
“那你就别管我。”
“阿沅。”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可像晨光照进雪地,压住了整夜的风。
“你再咳血,我就走。”
“你走不了。”我说,“星轨缠着你我,你逃不开。”
他沉默很久,终于开口:“那就……换我撑着。”
我不说话。
可胸口那颗星核,轻轻跳了一下,像刚出生的心跳。
第六夜,我梦见血月升起,谢止站在星台顶上,剑断了,人倒了。我伸手去抓,只捞到一缕白布。
惊醒时,雷响,雨砸下来。
炉子还在烧,谢止坐在边上,右手缠着布,血从指缝往外渗。他抬头看我,没说话,继续把血滴进炉子。
我披衣出来,站在门口。
“下雨了。”我说。
他点头。
“你会死的。”我说。
他抬手,盖上炉盖:“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炼?”
“不然呢?”他转头看我,嘴角扯了一下,像灰烬里吹过的风,“等死?”
我不说话。
他忽然笑:“你不是也不认命?”
我愣住。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右手抬了抬,像要碰我额前的头发,又慢慢放下。
“回去睡。”他说,“明天我守炉,你算星。”
“凭什么?”
“凭我还能动。”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口烫得厉害,像有熔金在血管里流。
“谢止。”我轻声叫他,声音混进雨里,“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他身子一震。
我不等他回话,转身进屋。
关门那一瞬,我听见他说:“那我就不死。”
雨还在下。
我靠着门,手按在胸口。星核跳得稳了,好像终于找到了节奏。
三十天,还剩二十七夜。
我拿出碎星簪,在掌心划了一道。
血滴下去,渗进地板缝,像星星落回了地。
窗外,谢止背对着我,右手贴在炉子上,一动不动。
火光亮着他半边身子,另一半,沉在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