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熔金般倾泻在谢止的肩头,他怀抱着我,步伐沉稳却似踏在松软的沙地之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我能感知到他呼吸的紊乱,比平日急促许多,右肋那处陈年旧伤悄然裂开,暗红的血渍缓缓渗出,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晕成一片沉郁的霞色。
他未曾停步。
阿灼跟在身后,手臂仍吊着绷带,面色苍白如纸,却执意扶住桑宁。桑宁本可自行行走,只是符力耗尽,脚步虚浮如风中残叶。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眸光幽静,未发一言,只将手中的药箱往怀中又紧了紧,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最后一缕丝线。
回到小屋时,晨曦已铺满窗棂。谢止将我轻轻置于床榻,动作轻柔得如同安置一片飘落的花瓣。我无力睁眼,耳畔却清晰传来他褪去外袍的窸窣声,水盆落地、布巾拧干的细响一一入耳。他开始为我擦拭脸颊,手指稳定,唯有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
“别睡太久。”他的声音低而缓,像远山传来的钟鸣。
我没有回应,实则并不愿入睡。然而身体如被铅灌满,连抬指的力气也无。
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阿灼推门而入,气息未定便高声道:“找到了!火灵草!边陲集市最后一个摊主还剩一株!”他将一株泛着绯红光泽的草药塞进桑宁手中,掌心磨破,血珠点点渗出,如初绽的玫瑰露。
桑宁颔首,转身步入隔壁炼药室。阿灼跌坐在门槛上喘息,右臂绷带再度渗血,他随手用袖口一抹:“这点伤算什么,我又不是琉璃做的。”
谢止自房中走出,倚在廊下门框边闭目调息。左臂垂落,灵脉震颤不止,仿佛随时会断裂。阿灼瞥他一眼,低声咒了一句“倔得要命”,随即起身将火灵草尽数投入药炉,又翻出私藏的半瓶凝血粉掷入其中。
“你不必管我。”谢止睁开眼,声音淡漠。
“我不信你。”阿灼头也不抬,“上次你说‘无妨’,结果半夜咳出血浸透三块布巾。这次我盯定了——你若敢昏倒,我就烧了你的剑当柴火。”
谢止沉默不语。
桑宁熬药至暮色将临,第一粒护心丹出炉时,药香混着焦苦之味,色泽黯沉。她试了三次皆不成,直至第四次,丹成之际,通体泛起淡淡红光,宛如朝霞凝于方寸。她递予谢止:“此丹仅能护心脉三日,不能再拖。”
谢止接过,毫不犹豫吞下一枚,另一颗则轻轻放入我枕畔的小瓷盒中,动作细致如藏珍宝。
那一夜,他们轮值守护。阿灼靠墙打盹,醒来便换桑宁;谢止始终坐于床侧,长剑横膝,双目未阖一刻。
翌日正午,我终于苏醒。
屋内静谧,窗外微风拂过桃枝,光影摇曳,斑驳如舞者指尖轻划墙壁。我试图坐起,胸中闷滞,头脑沉重,但星核在体内微微跳动,温润如春泉,不再似从前那般灼烫难耐。
谢止正俯身替我掖好被角,见我睁眼,手微微一顿。
“想喝水。”我说。
他立刻端来温茶,扶我靠在他肩头啜饮。我轻抿一口,闻到他身上交织的药香与淡淡的血腥气息。
“是阿灼寻来的草药?”我问。
“嗯。”
“你服药了?”
他点头,目光却悄然避开。
我知道他在隐瞒。他把最好的药全留给了我,自己所用的,恐怕不过是残渣余烬。
我想下床,他伸手按住我肩头:“别动。”
“我想看看星图。”
“不行。”
“就一眼。”
他凝视我良久,终是松手。我撑着床沿起身,双腿发软,幸有他扶持,一步步走向院中石桌。
星图展开时,边缘已有碎痕,银线断裂数处。我指尖轻触心口,星核回应,一道微光顺指腹流入图中。断裂的星轨微微震颤,竟自行接续了半寸。
然后,我看见了。
桃树之下,两人伫立。白衣少年从背后环抱住月白衫的女孩,她青丝散落,簪子歪斜,笑意轻浅如烟。他抬手轻敲她额头,唇间低语无声,我听不清话语,心却蓦然一暖,似有春风穿过胸膛。
画面消散。
我怔立原地,嘴角仍扬着。
“你又卜了。”谢止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慌忙收手,可星核余温未散,他瞬间察觉。
他几步上前,抓起星图撕作两半,掷于地上。
“你每次这样做,我都觉得——”他的声音沙哑,“下次我睁开眼,你就不见了。”
我抬头看他。他眼底布满血丝,脸色比昨日更显憔悴,左臂微微颤抖,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
忽然,他伸出手,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在我发顶,力道沉重,仿佛怕我随风而逝。
“再改一次命。”他低声说,剑鞘轻轻叩了下我的额头,“我就真的撑不到了。”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风从院子那头吹来,带着新叶初生的清气。远处,阿灼啃着干粮,一边嚼一边嘟囔:“你们俩抱够没有?饭都凉透了。”
桑宁站在门口,手中最后一枚符悄然贴上门框上方。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去,身影轻得如同月光滑过地面。
谢止仍未松手。他抱着我,像守护一件易碎的琉璃梦境。
我慢慢抬起手,覆在他扣于我胸前的手背上。他的手指冰凉,掌心布满茧痕,硌着我的肌肤。
“我不改命了。”我说。
他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手臂。
其实,我没说实话。方才那幅星轨,并非吉兆,亦非凶局。它是一条正在淡去的线,像是春天已至,花只开了一半,余下的轨迹空白未绘,仿佛命运本身也在犹豫。
但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靠回他怀里,闭上双眼。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他心跳一声一声传来,沉稳有力,令人安心欲眠。
阿灼在院中喊:“桑宁!你那符贴反了!”
桑宁头也不回:“没反。”
“明明反了!”
“那就反着吧。”
谢止低头看我,见我闭着眼,以为我已入睡,动作愈发轻柔,将我往怀里又拢了拢。
他不知道,我悄悄睁了条眼缝,望见桃树最高处,一朵花正悄然绽放,花瓣边缘却有一点枯黄,像是被人指尖掐过,留下一个微小的黑斑。
风起,那一点黑缓缓飘落,打着旋儿,最终轻轻粘在我的裙角上。